本來柳銘淇就覺得自己太出風頭了。
結果景和帝在補充了一句后,他發現眾多貢士都以一種狂熱的目光望向自己。
旁邊的柳銘觀雖然沒有嫉妒之色,但也是很羨慕的。
不好!
飄起來的少年心中嘀咕了一聲。
明明該讓銘觀哥出風頭的,怎么我自己比他還要出風頭呢?
特別是在這保和殿之上,面對的是這群貢士們。
要知道,這群貢士們以后是一定會成為大康朝的中流砥柱的。
如若是他們以后堅決的站自己,那豈不是我就得被迫和銘觀哥打擂臺?
要不得要不得!
那怎么才能讓他們消除這樣的感覺呢?
我直接去贊揚銘觀哥?
不行。
這樣太露骨了,而且大家反而會覺得我和他的差距更大。
要不…我捧一捧皇帝?
不行不行,我捧了皇帝大伯,這不就是再給自己加分嗎?
加分的后果,那就是萬一他生不出來,我不就成了太子了嗎?
這種虧本的買賣,我可做不出來!
于是,就在少年的糾結之下,整個兒的殿試也就結束了。
接下來便是朝廷諸公們開始閱卷,然后再交給皇上定奪。
這和柳銘淇、柳銘觀再也沒有了干系。
不過整個事兒卻并沒結束。
事實證明,這個世界是有過目不忘的人的。
出了皇宮的這些貢士們,立刻就在各個場合,把柳銘淇的《師說》給復制出來。
一個字都不差。
然后這群貢士們便齊齊的吹捧起了柳銘淇。
跳得最厲害的當屬江南第一才子荊睿思。
他在客棧就聲稱,“德王殿下相當于是我的半個先生,我當終身對他行弟子禮。”
要是別人這么講,或許其他人會認為這個人在攀附權貴。
可放在一向人品過硬的荊睿思身上,大家卻絲毫都不會懷疑。
特別是當他們搖頭晃腦的讀過了《師說》之后。
不僅僅是荊睿思,這一次好幾位士子們的“領軍人物”,回來都對柳銘淇的夸贊不遺余力。
這使得柳銘淇的圣人名聲再次飆升的同時,也牢牢的壓住了柳銘觀的名頭。
寧王本來是虛懷若谷、溫雅多才的設定,可現在和人家柳銘淇的圣人設定一比,頓時覺得差得很遠很遠。
如此的差距明顯,讓有志于把自己的追封列入皇帝范疇的禮王,很是有點不爽。
平日江南才子的領袖——狂生鞏淵,這一次沒有參與進來。
原因是他早就趁著一年之中最后的大運河航運時期,離開了京城。
鞏淵身上攜帶著十萬兩銀子的銀票,外加帶著二十多個從裕王府印刷工坊借調過去的工匠師傅。
當然也少不了一張柳銘淇手寫的報紙。
這跟小時候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一樣,柳銘淇寫得手軟,根本不是回事兒。
作為初版的報紙,他還沒有細分得那么厲害,只是給鞏淵寫了兩張單面共十六版的版面,也就足夠了。
字體也不用太小,大一點無所謂。
雖然因此刊登不了多少內容,但這可是以后會做成日報形式的呢,你寫那么多不怕沒有素材?
反正現在即便是江南,那些識字的人還不到總人口的十分之一,人們最多只能聽報紙評書,十六版的報紙夠讀很久了。
俗話說,有人歡喜有人愁。
這些考完了殿試的貢士們,除了贊揚德王之外,他們另外還有事情做。
江南曹家曹素評做的愚蠢事兒,根本就不可能瞞得住。
偏偏江南的消息擴散得又很快。
之前是荊睿思等人忙著備考殿試,沒有功夫去理會,現在他們考完了,就是他們主持正義的時候了。
凡是有正義感的人,討厭為富不仁,甚至比討厭壞人還要厲害。
曹家在江南擁有數十萬畝田地,是江南的第一大地主。
偏偏在這一次長江和黃河受災之際,他們卻一毛不拔,這就是不仁!
在朝廷糧倉遭到大規模倒賣之際,他們根本不愿意賣給朝廷,這就是不義。
不賣也就罷了,他們還在別的地主糧商出糧的時候,積極的阻止和破口大罵,順帶著還組織人手,污蔑并對抗江南總督劉仁懷,這就是卑劣無恥!
如此不仁不義、卑劣無恥之輩,居然還是丞相的家族,你說士子們生氣不生氣?
這兩天曹府的門口就有很多士子在大聲叫罵。
但曹儀卻沒有出來解釋,和他之前為了皇帝而去和世子們解釋完全不一樣。
繡衣衛也只敢在旁邊守著,并沒有驅逐這群士子們。
大康朝從來不以言論而獲罪,哪怕是罵了皇帝——就比如上次鞏淵帶著數百名士子沖到皇宮門口大罵皇帝軟弱一樣,他們也沒有被皇帝處罰。
更別說因為這個事兒,朝中很多大臣對曹儀已經有了看法。
他們覺得身為丞相,文武百官之首,曹儀不但沒有做出表率,反而還縱容兒子做出如此荒繆之事,真是豈有此理?
如果人人都跟他一樣的,只把自家利益看得緊緊的,那還怎么做事?
特別是法家的人,對曹儀尤其是不滿。
馬上就要去江南的苗炎,都在參加朝廷會議的時候,問過曹儀此事。
曹儀沒辦法解釋,是因為自己的信鴿比別人的慢了幾天,所以才惹來了這么大的麻煩。
因為即便是信鴿延遲到達了,如果曹素評的私心沒有那么大,沒有那么昏頭昏腦的話,同樣不會有這個情況發生。
歸根結底,的確是曹素評太自私了。
曹素評表面上是江南曹家的掌舵人,但誰不知道曹儀才是真正的曹家主宰?
這事兒就算曹儀拼命的辯解,都沒辦法辯解成功。
所以大半的時候,曹儀都沉默不言。
比如今天晚上,才從宮里文淵閣回來,曹儀還沒進門,便又被圍著的士子們破口大罵了一番。
這讓守在門口的老管家很是心疼。
如果有可能,他很想直接上去和這群人對罵。
可他明白,一旦他這樣做了,反而是在給曹儀找麻煩,在為別人攻擊曹儀制造借口,所以他只能對這些侮辱不聞不問。
不過老管家沒有想到,實際上曹儀并沒有那么的郁悶。
晚飯過后,曹儀坐在椅子上休息,不經意看到侍立一旁的老管家那愁眉苦臉的樣子,不覺曬然一笑。
“怎么?還在為這些小事兒煩惱?”
老管家一聽就愣了:“老爺,這叫小事兒?咱們曹家現在的聲名已經一落千丈,無論在京里還是在老家,都已經快…快臭了,您怎么能說是小事兒?”
曹儀搖頭道:“雖然這些是對我們曹家的打擊,可卻并不是什么太讓人難以接受的。”
老管家還是不同意:“不不不,那是因為您現在還在位呢,倘若您致仕了,咱們回到江南,您看看那群人的嘴臉,一定會翻臉不認人!”
曹儀本來就不是什么強勢的丞相。
他在朝廷的存在感并不強。
不如劉仁懷的果敢任事,將諾大一個江南打理得井井有條。
也不如苗炎這樣不畏權貴,讓民間對他交口稱贊。
所以老管家認為,曹儀如果卸任丞相,回家養老,并不可能像是別人那 樣一呼百應。
反倒是因為現在的種種丑聞,讓他回去之后反而沒有人搭理。
曹儀點點頭:“你想的這些也很對,可是這樣也不錯。”
“嗯?!”
“咱們三十多年前,從老家來到京城的時候,家里的情況你還記得吧?有多少田?多少積蓄?”
“怎么不記得?”老管家露出回憶之色,“咱們家里也就是兩千多畝水田,稱之為上好的不過五百畝,積蓄也不多。為了您上京趕考的用度,老爺還特意賣掉了一百畝上好田地,給咱們湊了一千五百兩銀子。
結果在上京的前兩個月,咱們就把錢花得差不多了,只能換了小的客棧,然后還幫忙別人寫點信件和文章賺生活費。”
“那現在咱們有多少田地?”曹儀又問道。
“去年家里來信的時候,應該就是四十五萬畝吧?”想起了這個,老管家露出心滿意足的神色,“有了這些田地,咱們家子子孫孫都能享受榮華富貴了!”
老管家是和曹儀綁在一起的。
他的兩個兒子都在江南,跟著大少爺曹素評做事。
還有一個兒子在京城,跟著二少爺曹素盛辦差。
別看現在江南那邊,大管家是陳子森,可一旦曹儀致仕回家,家里的大管家就要自動變成他。
所以曹家興旺發達,那么老管家一家人就吃香的喝辣的。
曹家一旦有什么不測,他們一家自然也跟著倒霉。
曹儀聞言淡淡一笑,“所以說呀,現在我們出現一些挫折,讓大家都知道,我曹儀也不是萬能的,曹家沒有想象中那么的強悍。也是一個對大家,包括對我的極好警惕!”
老管家一驚:“您這是什么意思?”
“我們家從幾千畝田地,三十多年來,變成了四十多萬畝,你覺得是沒有人注意到嗎?他們只看到了我們曹家不斷興旺發達,沒有注意到這些田地是怎么來的嗎?”
“這個…大家都這么做的吧?”老管家訕訕的道,“這些年,您的俸祿,還有大少爺二少爺的做生意…”
“好了,這里就我們兩個,不用這么說假話了。”曹儀道,“實際上我也一直在擔心這個,擔心我退下去之后,被人清算。或者是我死了之后,曹家被清算。”
“咱們大康沒有這個傳統吧?”老管家臉色一變的道。
“之前我也覺得是我多慮了。但是現在…”曹儀苦笑著搖搖頭,“一個副相、四個從二品,全都被抄家,差一點還被斬首,一點體面都沒有留…我一個還比不了南宮忌的正丞相,又有什么好特別優待的?”
“不會不會!”老管家連連的否定,但這語氣卻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一樣。
“所以呀!”曹儀說道:“這一次被大家痛恨,為大家猜忌,也是提前把這個隱患誘發了,算不上壞事兒!”
他說到這里,老管家才明白之前曹儀說的話語的意思。
這么仔細的一連串回想,老管家不覺深深敬佩起自己的老爺來。
老爺能當丞相,真不是運氣使然呀!
曹儀說到這兒也沒有完。
他沉吟了一下,道:“你再給老大發一封信件回去。告訴他,倘若最近有人要來清算我們曹家的田地,一定不要有任何反抗,一定要順從,而且是積極配合!”
老管家不覺有點驚愕,“老爺,您剛才不是說,咱們引發了隱患,之后就不會有事兒了嗎?怎么還有人清算曹家?是皇上嗎?”
曹儀微微點頭。
廢話。
能清算曹家的,當然只有皇上了。
“那怎么辦呀?”
老管家這下慌了。
剛才還在說這么四十多萬畝土地,足夠曹家安穩富貴下去了,結果轉而老爺就說皇上要清算曹家!?
曹儀微微一笑,“沒關系,皇上不可能做得狠絕的…這也是我的猜想,說不定不會發生呢?”
老管家只能是苦笑,并且祈禱老爺說的事情最好不要發生。
損失一畝田,都是一種巨大的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