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微微搖曳,就像在風中輕飄的蒲公英,溫暖的橘黃色光輝包圍著眾人,可沒人覺得溫暖,房間內肅殺的寂靜像冰一樣冷。
塞爾瑪微張著嘴,寧秋閃身出去的時候連她都沒能反應過來,等她回過神,獵人們手中的槍已經變成了一堆廢鐵。這是她第一次知道寧秋在開啟‘鏡瞳’的情況下竟然可以做到這種地步,她甚至看不清寧秋的動作,只看見新月一樣的刀光在空氣中閃現。
老唐已經完全呆住了,他木愣愣地看著寧秋橫在不遠處的背影,像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人。
‘高飛’和‘黛絲’動了,場內的獵人里只有他們裝備著冷兵器,‘高飛’從腰間抽出了兩把軍刺,銀色的倒刺仿佛鯊魚的利齒。‘黛絲’的身材纖細修長得像是名女性,他緩緩拔出腰間的長刀,刀身彎曲得如同象牙,黑金相間的刀柄讓它看起來更像是什么藝術品而不是兇器。這種佩劍起源于匈牙利,為了方便騎兵在馬上單手執劍,把劍身打造得輕巧修長,這種東西在追求殺傷性的裝備部眼中就是‘像紙片一樣薄的廢鐵’,但在一個嗜血的賞金獵人手中,很難想象它會發揮出怎樣的威力。
寧秋提著兩把短武士刀,反而迎著那兩個人走上前,他的背后就是老唐和一干無辜民眾,需要更大的空間才能施展得開。事實上這也算是應該避免的無謂的爭斗,但只要解決得夠快就不影響什么了,十秒鐘大概足夠。
他不知道老唐出現在這里到底是巧合還是什么,但至少現在老唐還算是他的朋友,他不是那種看見自己的朋友被人拿槍威脅還能無動于衷的人。
三人慢慢走近彼此,腳步聲像是機械時鐘的秒針轉動,塞爾瑪悄悄握緊了廓爾喀刀。劍拔弩張的氣氛如同一只死死扣住扳機的手指,只要稍微用力,撞針就會激發底火,子彈脫膛而出的那一刻,一切都再也無法阻擋。
一只手突然橫在了雙方中間,戴著米奇面具的馬修背對著寧秋,面向自己的兩個同伴。
“6號13號,我說過他們是新朋友。”馬修說。
“你的新朋友,與我們無關。”‘高飛’的聲音嘶啞陰沉,像只嘶嘶作響的毒蛇,“他先動了手,就要付出代價。”
“在這里內耗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馬修聲音嚴肅,“你是想在這里打個兩敗俱傷,然后被那些怪物鉆進來生吃么?就算死我也不會選擇這種死法!”
‘高飛’和‘黛絲’的腳步都停下了,似乎在認真思考著馬修的話,片刻后他們把手里泛著冷光的兇器收回鞘中,兩雙視線透過面具空洞的眼睛掃了寧秋一眼,然后盯向攔在他們面前的馬修。
“不要以為這里都歸你指揮,4號。”‘高飛’低沉地說,“等我們脫離這個鬼地方,我會一并算賬。”
他轉身走回房間中央的椅子坐下,‘黛絲’俯身撿起那兩截被斬斷的霰彈槍管,斷口處光滑整齊得像是被激光切割過,足以想象刀速有多快。‘黛絲’甩手把那兩截槍管拋了出去,落在鐵制的架子上發出叮叮當當的撞擊聲。
馬修轉過身,一副無奈的語氣:“看見了?他們不是我的部下,我們只是臨時合作,等出了這里,我也管不住他們。”
“那么就給你們提供一個離開這里的機會,要不要試試看?”寧秋問。
不只是房間中央的獵人們,寧秋身后面如死灰的那幾個平民也抬起頭來,這些被卷進來的普通人中有好幾個是無神論者,可現在發生的這一切都太詭異了,他們莫名其妙地就被傳送到了這個墓地一樣的地方,又像是迷宮,他們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他們只感覺可能是因為自己沒有信仰觸怒了上帝,所以上帝對他們降下了懲罰。被獵人們拿槍控制住時他們甚至都沒怎么反抗,已經沒有幾個人對‘出去’還抱著希望。
“你知道出去的路?”馬修語氣急切。
“不知道,但有個想法可以試試。”寧秋看了一眼走到他身旁的塞爾瑪,“你們都是‘防守組’的成員?”
“對,‘進攻方’的人數應該比我們多出幾倍,但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馬修說,“這個房間里的人都是在被莫名其妙傳送之后碰到一起的,我問過,他們的經歷基本上都和我一樣。”
“除了你們之外沒有別人了?”
“沒有了,這里就是全部。”馬修聳肩,“本來有兩個人跟我一起出去探路…后面的事不說你也應該明白。”
“被你推出去當成誘餌了是么?”寧秋看了他一眼。
馬修愣了一下,局促地笑了兩聲:“哪能啊,只是怪物太多,他們沒跑掉。你說的想法是什么?”
寧秋移開視線,掃視獵人們:“在傳送之后,有誰見過你們的任務目標?那個放在舞臺上用玻璃封住的銅罐,那可能是我們出去的關鍵。”
他其實毫無根據,但這句話也不是胡說,此刻在這個尼伯龍根里聚集了三位龍王,如果是夏彌做的這一切,唯有諾頓和康斯坦丁這對雙生子有可能對抗她。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三條龍把他們這些人類都當成送上門的晚餐吃干抹凈,但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也得去試,總不能坐以待斃。何況回收骨殖瓶本就是他們的任務,在尋找的路上說不定有人能撞大運發現出口。
房間里安靜了幾秒,一直沉默著的‘唐老鴨’說話了:“我見過。”
馬修猛地轉頭,其它獵人也唰地齊齊扭頭看了過去,很明顯‘唐老鴨’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個消息。
寧秋看著‘唐老鴨’不說話,這種時候不需要他問了,迫于壓力‘唐老鴨’會自己把實情說出來,每個人都想離開這個詭異的地方,每個人也都想拿到那個骨殖瓶,那代表著五千萬美元的巨額資金。如果‘唐老鴨’說了假話或者保持沉默,他就會變成所有人的公敵。
“我被傳送之后它就掉在我面前的樓梯上。”出乎每個人的意料,‘唐老鴨’完全沒有遲疑地開口了,“但我還沒來得及動,它就被一個‘影子’拿走了。”
寧秋和塞爾瑪一怔:“影子?”
“就是影子,我打開了強光手電也只能看見一團很淡的影子,沒有光源我根本就看不見它。我用槍掃射,但是它很快就飄走了。”‘唐老鴨’說,“我根本追不上它,只能放棄那五千萬。”
“還能記得那個樓梯的位置么?我們過去看看。”寧秋問。
“記得,就在這個房間下面一層的西側。”
獵人們紛紛站起,掏出槍套里的手槍上膛,根本不需要寧秋說明,他們就知道自己接下來需要做什么了。沒人知道寧秋的根據是哪來的,也沒人信任他,但在這種絕境下,無論多小的可能性都有人愿意去試一試,總比在那些白霧里暈頭轉向地亂逛好得多。
“告訴你的臨時隊友們,如果遇上怪物我們會提供支援,你們不一定要在前面開路,但必須在我們的視野范圍里。”寧秋看向馬修,“如果有人中途消失,就要立即先找到那個人,無論是死是活。否則我們的合作即刻終止。”
馬修沉默了幾秒:“好吧,看起來也是你們比較強,很公平。但我不能命令他們,只能提議。”
“如果有人反對就讓他來跟我談。”寧秋淡淡地說。
馬修走向了獵人們。塞爾瑪看著他們整理身上的裝備:“你要和他們合作?我不覺得他們值得信任。”
“就是因為不信任,所以要一起行動。”寧秋說,“如果放他們亂跑,他們隨時都可能藏在暗處襲擊我們,我們沒精力同時盯著死侍和獵人。這種情況不如打明牌,要么合作,要么你死我活。”
塞爾瑪收回視線,看向寧秋:“那這些平民呢?按照執行部的規章我們有義務保護他們,但帶上他們會讓行動變得很艱難。”
寧秋回頭看了一眼不安的老唐和艾德琳以及他們身后的那幾個男女,不知道為什么沉默了一會:“規章在這種情況下毫無意義,但是…帶。”
“因為放他們在這里等可能會被死侍找上來吃掉?”塞爾瑪靜靜地看著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映著燭火的光。
她看見寧秋接著沉默,輕輕笑了笑:“在找理由搪塞過去?”
“在想怎么說才不會被師姐討厭。”寧秋也笑了笑。
“實話說吧,我可能已經猜到你在想什么了。”塞爾瑪說。
寧秋看著房間中央,獵人們開始激烈地商議著什么,時不時有人透過面具狠狠地瞪向他。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重新開口:“老唐和艾德琳算是我的朋友,我親自保護他們才會更安全。”
“然后呢?”塞爾瑪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
“作為執行部專員這是我們的義務,所以其他人也該帶上,放他們獨自留在這里,如果遇到死侍必死無疑。”寧秋輕聲說,“死侍沒有多少智力,只是憑借嗜血的本能行動,他們看見任何新鮮的血肉都會試圖攻擊。雖然我們很有可能需要分神保護平民,但在一些極端情況下,平民也可以成為…天然屏障。所以…”
“所以如果遇到剛才那樣的死侍群,我們可以趁死侍攻擊平民的時候突圍。就像在非洲平原上打獵時,獵人們會扔下新鮮的肉塊吸引獅子,這樣就能輕松以獵槍擊斃他們,然后割下他們的皮毛。”塞爾瑪低聲幫他補上了后半句,“第一句話只是讓自己更心安理得的借口,不是么?”
“也許是吧。”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獵人們還在爭吵,身后的平民們悉悉索索地議論著什么,燭光黯淡了一些。寧秋回頭示意老唐暫時不要過來,老唐朝他點點頭縮了回去,他一直緊緊摟著艾德琳,這名優雅的金發女子現在臉色煞白,看上去楚楚可憐,像找不到媽媽的小女孩一樣緊緊抓著老唐的衣袖。
寧秋把頭轉了回來,和塞爾瑪一樣故意看著彼此反方向的鐵制貨架,只為了不讓視線交匯,或者看見對方的臉。
“如果你有話想說也可以直說的,師姐。”寧秋說,“比如罵我喪失人性什么的。”
“我沒資格這么說你,雖然不愿意承認,但這確實是最佳方案。”塞爾瑪嘆了口氣,聲音還是輕輕的,“我只是在想…是什么讓你變得這么理性的呢?理性得讓我覺得有點…陌生。”
她慢慢地把目光轉到了寧秋的側臉上,神色復雜:“楚子航一直被很多人戲稱成‘冷血機器’,但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他就算能想到這個方法也未必會用,如果不得已要用也會猶豫很久。但你…幾乎沒怎么遲疑吧?”
“如果情況沒有危急到那種地步,我當然會想辦法救他們,但如果情非得已…我不會猶豫。”
塞爾瑪沉默了幾秒:“為什么呢?”
“我們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我們,人人平等,生命無價。但其實每個人都會潛意識地衡量生命的價值。”寧秋看著那些搖搖欲墜的燭火,“一個人看見新聞里有個小女孩被殘忍地殺害,他會怒斥殺人犯的罪惡,但他不可能把陌生人的命看得比自己的親屬更重,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他的親朋好友身上,他會瘋狂,而不只是簡單的憤怒。”
“也許某些人會愿意為了重要的人獻出生命,但他們不可能不猶豫,在把自己的生命和別人的命擺上天平時,總需要有一個左右搖晃的過程,哪怕最終結果倒向其他人那里。并且很多事實證明,最終總是放在自己這邊的那塊砝碼更重。”
“這個道理其實只需要想想就明白,但很少有人正視,因為它背后透露的是骯臟的人性,深究人性就像是沉入瀝青湖里,光是看表面就讓人覺得污濁不堪。”寧秋說,“但從小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正視它,所以我很清楚誰的命更重要。”
“那么誰最重要呢?”塞爾瑪問。
寧秋盯著她的眼睛:“我姐姐,我自己,然后是師姐你和師兄他們,接著才是老唐和他的女朋友。其它人我可以不在乎,他們對我來說不重要。”
“這不是一個好人該有的想法,我不會去害人,可我也從沒想過做好人。”寧秋輕聲說,“如果我失去了重要的人,那無論保護了什么都沒有意義。”
“驕傲也要有個限度吧,你是愷撒么?”塞爾瑪也輕聲說,“我起碼也是執行部正式專員好么?怎么就默認我需要你保護了?”
“那就麻煩師姐保護我吧。”寧秋笑。
過了很久,塞爾瑪又嘆息一聲:“難怪施耐德教授這么偏愛你,優秀的專員很多,但我從來沒見過有誰能在這種情況下像你一樣理智。‘理性和冷靜是最好的武器’,這句話是執行部的教條之一,我們見過太多因為感情用事而犧牲的人了,禁止搭檔間產生感情也是這個理由。”
塞爾瑪看著寧秋笑了笑:“我突然很好奇,師弟你如果有哪天失去理智…會是為了誰呢?”
“那對我來說也太恐怖了,我可是為了保持清醒連酒精都不愿意碰的。”寧秋轉移目光,“說起來師姐你有沒有發現這些獵人的面具里缺了個米妮?真奇怪啊。”
“你這轉移話題的生硬勁和楚子航真是一模一樣,我上次問他對夏彌什么感覺,他也是這樣應付我三兩句就跑了。”塞爾瑪揶揄。
房間中央,獵人們的爭論似乎已經有了結果,馬修對著寧秋和塞爾瑪點了點頭,示意可以出發了。
寧秋點頭回應,扭頭準備招呼平民們。他一轉頭對上了一雙柔和的琥珀色眼睛,動作忽然僵住了,有些手無足措。
塞爾瑪看著他的樣子,笑了笑:“還是謝謝你,把我看得這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