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莎拉蒂呼嘯著斜插入車流,流線型的車身如同一條躍出水面的鯊魚,它在密集的車流中間肆意地縱橫穿插,就像一條滑溜的魚那樣靈巧地鉆入每一個縫隙,不斷地超越一輛又一輛車。很多車主氣得搖下車窗破口大罵,但還沒等他們探出頭,瑪莎拉蒂就已經跑遠了。
開車的竟然是個老人,一頭銀發在大開的車窗邊飄揚,他單手握著方向盤,拿著一杯冰酒,皺紋交錯的臉上帶著年輕張揚的微笑。
“還是在美國開快車感覺好些,中國的車實在太多了。”老家伙笑著說。
“校長您要是在北京這么開車駕照可早就沒了…”夏彌嘟囔。
她和楚子航老老實實地坐在后座還扣上了安全帶,像是兩個正被家長送去幼兒園的孩子。
“是啊,中國的交警盡責得令人發指,但我本來就沒有駕照,你覺得他們會給一個一百三十歲的老家伙補發么?”昂熱說。
夏彌瞪大了眼睛:“所以我現在是坐在一輛無證駕駛還一路狂飆的車上?我們才剛剛死里逃生誒您可別嚇我,我的小心臟短時間內接受不了驚嚇!”
“放心吧,如果有什么人能抓到我,那我這個校長也可以卸任了。”昂熱仰頭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這條在海底橫沖直撞的鯊魚竟然再次提速,窗外的風景徹底模糊,銀色的車身如同一道流光,眨眼間竄向前方。
“一小時前弗羅斯特到了華盛頓。”后排的兩個人還沒來得及提問,昂熱就說話了。
“他代表校董會和白宮方面親自接觸,最終對方同意對我們開放東方劇院,前提是我們不能搞出太大動靜。”昂熱淡淡地說,“雖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他對這件事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興趣,尊貴的加圖索代理家主甚至為此不遠萬里跑來為我們疏通關系,好像那個骨殖瓶里面裝著他的親生兒子。”
楚子航看著他身上的米色風衣:“剛才襲擊我們的人是誰?”
他和夏彌都猜錯了,他們都以為站在街角注視著他們的人是跟蹤者,但萬萬沒想到那其實是昂熱,真正藏在暗處尾隨著他們的人不知道從哪個角落丟出手雷時,也是昂熱救了他們。難怪站在街角時他的身影如此顯眼而張揚,希爾伯特·讓·昂熱就是這樣的人。
“沒能看見,大概是使用了什么言靈。”昂熱透過后視鏡看了楚子航一眼,“如果不是我恰好來找你們,這件事就沒法收場了。”
“抱歉,這是我的嚴重失職。”楚子航說。
“不是怪你的意思,我也沒發現那個人藏在哪里,只是當時本能地覺得有點不對,所以留在街對面觀察。”昂熱笑笑,“上了年紀的好處可能就是多疑一些。”
“對方不是一般的勢力,或者根本就是一群瘋子。”昂熱說,“在芝加哥最繁華的街道之一,政府大樓的周邊使用高爆手雷,就算是胡子被拔了的弗羅斯特都干不出這種事情。他們根本就不忌憚自己暴露,或者說他們自信沒人能找到他們。”
“任務計劃會變動么?”楚子航問。
“不會,剛才這件事很快就會被壓下去,依舊按照諾瑪的規劃執行。”昂熱說,“我期待你們的表現。”
“那您現在是要帶我們去整備?”
昂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什么傻話?劇院明天才對我們開放,現在是晚餐時間。”
站在路的另一側看去,Alinea只是一棟歐式小洋樓,灰色和紅色的磚瓦搭砌出最普通的住宅房樣式,樓房外面沒有招牌甚至沒有任何字樣,透過單向玻璃看不見樓內的情形,路過的行人如果不推門走進去,很難想象這竟然是整個芝加哥唯一一家擁有三星稱號的餐廳。
餐廳的內飾素雅簡潔,全然沒有奢華之氣,石英墻上掛著壁燈和幾幅現代藝術畫作,沙發和座椅與街邊的咖啡廳一樣都是隨處可見的款式,每一桌之間的距離不遠也不近,空間被分割得恰到好處,環境安靜而愜意。
侍者沿著旋轉樓梯登上二樓,匆匆把蝶形的盤子放在二層唯一一桌客人面前,略微躬身示意之后立即走開了,他不敢在這里多停留哪怕一時半刻,只是站在這些長相出眾的男男女女旁邊就會讓他感覺到一股莫須有的壓力。
寧秋看著侍者像是慌忙逃離戰場一樣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扭過頭:“只是吃個飯…校長您有必要通過諾瑪給我們發消息么?”
在迪士尼商店里,他和塞爾瑪接到短信后差點就當場打車返回酒店了,結果還沒等他們動身第二條短信就發了進來:‘校長邀請他優秀的學生們共進晚餐,地點是…’后面跟著一個精確的坐標。
“我通常都是這么做的,因為諾瑪的效率更高一些。”昂熱對他微笑,“這幾天沒完沒了地參加慈善晚會,看著各種各樣的面孔站在面前裝模作樣地說話實在讓人有點反胃,這種時候讓我更想念我親愛的學生們。”
“但是…”寧秋看了一眼身旁的老唐和艾德琳,“您還讓我把朋友帶上?”
“有何不可?只是一起享用一頓晚餐,今晚我們不談公事,在外地遇見故友就該一起敘敘舊。我們之間雖然有一百年的代溝,但也不至于不解風情得拆散你們。”昂熱對老唐和艾德琳舉杯,“請不用拘謹,希望你們今晚過得愉快。”后半句話是用英語說的。
“謝謝您。”艾德琳帶著很明顯的口音,但聲音輕輕柔柔的,很有大家閨秀的風范,和寧秋見過一面的柳淼淼很像。
寧秋默默叉起一塊白松露扇貝放進嘴里,他原本以為校長召集所有人是要進一步商討作戰計劃的,誰知道真就是普普通通吃頓飯。難怪執行部集體上下都是這樣的風氣,SS級任務當前還能歡快地逛商場和玩具店,原來校長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
“聽說你的父親是一位富有的地產商,艾德琳小姐?”昂熱似乎對這個話題頗有興趣。
“是的。”艾德琳笑得很拘謹,“我小時候在曼哈頓長大,后來因為家父經常要談生意,舉家搬遷到了布魯克林。”
“能否冒昧地問一句,你父親的姓氏也是齊默爾曼么?”
“是…是的。”艾德琳說,“有什么問題么?”
“噢,只是有點好奇。”昂熱說,“你知道,世界上富有的人不算少,可也絕對不多,我大概認識美國所有的房地產大鱷,但似乎沒有聽過你父親的名字。”
艾德琳笑笑:“家父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不是什么很有名的人物。”
昂熱舉杯致歉:“沒有冒犯你父親的意思,艾德琳小姐,我只是對你們家族的姓氏感興趣,這是個來源于德語的姓氏。能養育出一位如此優雅漂亮的女兒,你的父親一定是個很優秀的人。”
艾德琳舉杯,微笑回應。
大家安靜地用餐,侍者不斷地上樓下樓,按照套餐的順序給所有人換上餐食,今夜整座Alinea只為他們這一桌人服務,據說老板是昂熱的朋友,所以特意開放了包場。
“你的朋友好像胃口不太好啊,他吃不慣么?”塞爾瑪湊上來悄悄地說。
寧秋看了一眼老唐和艾德琳,夏彌那邊已經上到套餐的第七份了,但老唐面前的東西幾乎沒有動過,他吃得極慢,像是要一點一點地把東西徹底磨碎了再咽下去。艾德琳倒是很自然地進食,腰背挺直,握著刀叉的姿勢優雅得甚至富有美感,她還會把每一份餐食都切下來一部分喂給老唐,然后看著他吃東西的樣子微笑。
“不知道,可能只是不習慣和陌生人吃飯吧,雖然當時他們也沒拒絕。”寧秋說。
“嘖嘖,戀愛的酸臭味。”塞爾瑪嘴里被牛肉塞滿,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嚼得飛快,和楚子航旁邊的夏彌如出一轍,這倆人如果能再湊出一個,大概能直接拉去演鼠來寶的擬人版。
“師弟你不和他們多聊聊么?明天執行完任務我們就離開芝加哥了。”塞爾瑪說。
“我知道,所以更沒有什么聊的必要。”寧秋慢慢地切著盤子里的食物,“我們和普通人的世界是割裂的,所以接觸得越少越好。”
沒有恢復記憶的老唐就是個和這些事全然無關的無辜小白兔,這樣的人只適合遠離跟龍族有關的血腥的世界,好好地過自己平靜的生活。寧秋確認了老唐不是賞金獵人之后就沒打算再打擾他了,這就是離別前的最后一餐,他甚至沒有打算保存老唐留下的聯系電話。
塞爾瑪靜靜地看著他:“喂…太理性也不是什么好事哦,你這樣會容易沒朋友的。”
“那還真巧,我以前確實一個朋友也沒有。”
“為什么?就因為這個?”塞爾瑪一愣,“我覺得師弟你還是蠻不錯的嘛,除了不會說話腦子有點笨還有點悶葫蘆以外也沒什么問題,至少長得帥。”
“這句話就像你的主治醫生告訴你,你現在是肺癌晚期,白血病急變期,還剛剛查出了艾滋病,但是別擔心,你有一個健康的大腦,所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寧秋一邊喝水一邊白了她一眼。
他放下水杯,頓了一下:“沒朋友和理智也沒關系,只是因為我是個異類罷了。”
“異類?”塞爾瑪一怔,“混血種的意思么?”
“不,那叫異種。血之哀這種情結其實跟我也沒什么關系。”寧秋說,“異類就是不按大多數人的想法生存的人。”
“怎么說?”
“比如在中國的某些小地方,不結婚會被當成怪物,結了婚不生孩子也會被當成怪物,人際交往也是一樣的。所有人都做同一件事情,如果有人不做,他就會被當成異類。接著所有人就都想去‘拯救’他,讓他變成和所有人一樣的正常人。”
塞爾瑪沉默了幾秒,若有所思地點頭。
寧秋笑了笑:“大概是因為被姐姐帶大的吧,她也是很自由很隨性的性格,如果不是實在有必要,沒興趣的事情我們都是不會做的。很少有人會喜歡與眾不同的怪人吧?和自己一樣的人才會有共同語言。”
寧秋忽然怔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覺得楚子航更親近些了。楚子航在瘋子遍地走的卡塞爾學院里也是最特立獨行的那批人之一,他始終堅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不管別人怎么冷嘲熱諷都不動搖。
因為楚子航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這是那個男人帶給他的習慣,所以他大概不愿意改,也從沒覺得有必要改。寧秋也是一樣的,他和姐姐從小就是這樣的性格,何必為了迎合別人每天都辛苦地戴著面具呢?人活著不就是為了更輕松自由一些么?
這世上有些人需要朋友也需要陪伴,孤獨會像冰冷的空氣一樣讓他們窒息,無法忍受。但也有一些人是天生就可以一直靠自己生活下去的,他們學會了照顧自己,能夠讓自己高興起來,那么即使缺少了親人和朋友也一樣能過得很好。
沒有任何人是必不可少的,無論和誰在一起,至少你應該發自內心地覺得快樂才對。
“我去一下洗手間。”老唐忽然站了起來。
正好有侍者端著盤子走上來,踩在絨毯上毫無聲音,老唐起身時侍者來不及閃躲,兩人撞了個滿懷,盤子頓時傾倒,粘稠的湯汁淋到了老唐身上,慌亂中艾德琳也站起,踢翻了她放在一旁的袋子,兩人購物時買的東西散了一地。
“先生,非常抱歉!”侍者迅速反應過來,“我這就給您拿清潔用的東西!”
老唐擺擺手笑著說沒事沒事,拒絕了侍者的幫助,蹲在地上把東西一個個撿起來放回袋子里,地上都是各種迪士尼人物的公仔和手鏈一類的小飾品,一頂淡金色的冠冕尤為顯眼,鏤空的分支像樹枝一樣散開,鑲嵌著大大小小的藍色寶石,冰雪奇緣中艾莎女王的王冠。
“很漂亮的頭飾。”昂熱看著老唐把那個冠冕放回袋子里,微笑。
艾德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轉過身拿手帕細致地擦拭老唐的西裝,動作輕柔而認真,老唐幾次都想要拿過手帕自己來,被她一個眼神逼得繼續直挺挺站在原地,跟立在田里的稻草人似的。
“衣服臟了還是回去換一套吧,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寧秋說。
他剛才就看出來兩個人有些坐立不安了,老唐一直都只敢用半個臀部坐在椅子上,吃東西的時候也不敢彎腰。艾德琳或許是從小就有良好的家教,很習慣這種用餐環境,但她也不停地瞥著昂熱楚子航和夏彌,很明顯有些不自在。
“那…我們就先走了,你們吃你們的哈,不用管我們。”老唐和艾德琳站起來,歉意地笑笑,“謝謝您今晚的招待。”
“不用客氣。”昂熱微笑,“需要派個司機送你們么?”
“不用不用。”老唐連忙擺手,“已經很麻煩您了,我們自己有車。”
“我去送送他們。”寧秋也站起來。
三人下樓,侍者恭敬地為他們拉開門,天已經黑了,繁星從稀疏的云層里探出來,月輪燦爛如銀。
艾德琳走到路邊打車,寧秋看著她的背影:“你有個很好的女朋友。”
“你的朋友也都很棒,兄弟!”老唐剛想和寧秋擁抱,突然想起來自己身上還有油漬,立刻縮了回去局促地笑笑,“回去吧回去吧,我們就先走了。”
寧秋靜靜地看了他幾秒,忽然說:“其實你的生意沒成功對么?”
老唐愣住了。
“你帶艾德琳住在朗廷酒店,給她買幾百美元的迪士尼玩偶,但你抽的煙是最便宜的一種美式混合煙草,一包售價4美元。而且你明顯不習慣這樣的社交場合,我看見你不停地看表,這是想要離開的表現。”寧秋笑笑,“她的注意力大概全用在和你說話上了吧?所以沒有發現。或者她其實早就知道了,但是不在乎這些。”
老唐沉默了幾秒:“我其實…”
他的聲音停住了,寧秋從兜里掏出了什么東西,遞到他面前。
四張電影票,分別是飛屋環游記和公主與青蛙,地點都在一家離東方劇院幾英里遠的大型電影院,時間特地被安排成了明天晚上。這樣老唐和他的女友就會遠離東方劇院周邊,行動不會波及到他們。
“這些天我們在芝加哥辦事,明天我就離開了。”寧秋把電影票塞進愣愣的老唐手里,“電影票就當做是餞別禮物吧,艾德琳這么喜歡迪士尼童話,她會喜歡的。”
老唐眼神復雜地看著寧秋,手里的電影票被他捏出了褶皺。
他還記得同學把他當成怪物一樣避之不及時的眼神,記得他喂小白兔時兔子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唯獨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被這樣對待過。除了艾德琳,他沒有和任何人這樣交流過,更沒有人送過他禮物。他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該做什么,那張喜相的臉完全凝固住了。
他又怔住了,寧秋忽然主動地擁抱他,完全沒有避開他胸前那一大灘湯汁油漬,他手足無措,一時不知道該推開對方還是該回抱對方。
他們很快就分開,寧秋拍拍老唐的肩,對他微笑。
“你是個很棒的人,以后也會擁有很棒的人生。愿你此生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