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
第二天的行程,樹枝上的小鳥忙碌的嘰嘰喳喳起來,
十歲的田頊和十五歲的朱厚照,其實也和他們差不了多少。
雖然此來杭州是受人邀請,衣食吃住都有人照應,但是小田家還是覺得,如果能在杭州補充一些貨物,那也是極好的。
因此一大早起來,田頊就得和從人們出去搜購各種商品。
杭州的工藝品比福建要多,最關鍵的是要精美一些,因此在倭國可能是更受歡迎的。
當然對于福建人來說,這里最吸引他們的還是各種雕版印刷出來的書籍。
福建并不缺少好的雕版工匠,他們工作效率高,價錢也合理的多。
但祖傳的手藝做出來的東西,終究還是延續了宋朝時期粗制廉價風格。
雖然一直有人在倡議改變。
改變也真的從來就沒有間斷過。
但奈何,整個世界也都是在改變的。
田頊以穿越者的身份更是清楚,更大的改變其實還在后面呢。
不過每當他這樣想的時候,那個被他奪占的靈魂都會感到不安。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這種不安,因為這種不安似乎能夠滲透進他自己的靈魂。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
倘若無事的話,他一定會這樣想的。
但自從昨天錯過了那個機會之后,他就開始痛恨前任留下的這些遺產。
因為他開始發現,那種不安,在某些時候仍然擁有身體的指揮權。
比如昨天他說的那番話,其實就不是出自本心,但還不是脫口而出了。
雖然說完他就后悔了,而且清晰的感受到了前任靈魂的疲累和虛脫。甚至為此想要當面反口,改變自己在朱厚照那里的說辭。
但朱厚照這個級別的貴公子,已經不是他想見就能見到的人物了——其實是朱厚照在推斷出他不是穿越者之后,已經對他沒有了多少興趣。
因此,自從吃了一頓接風宴之后,田頊就再沒見過那個十五歲的少年。
反而是一個姓楊的掌柜,接管了與他們田家合作的一切事宜。
這個掌柜就是昨天與唐寅耳語的那個人。
他是一名錦衣衛的副千戶。
也曾經在海上辦過一些差事。
當然,距離海岸都不是很遠就是了。
不過這個人品行是較為端正的,因此在魚龍混雜的錦衣衛顯得較為難得。
唐寅對他的評價也不缺少正面的成分。
他對錦衣衛還是比較反感的,畢竟當年卷進科場舞弊案之后,就對這些人頗有一些不滿。
而這位楊副千戶,他當年也是打過交道的。
而且印象也頗不好。
如今再次見面,斗轉星移之下,他已成為皇帝最為寵信的人之一,比起錦衣衛,那是有過而無不及。
甚至身上也掛了一塊腰牌,那是她也身為錦衣衛的象征。
這是盧姑娘的提議,他把唐寅也拉進了自己的計劃當中。
所以名義上這位在后世鼎鼎有名的書畫家,也成為了錦衣衛第14千戶所的軍官。
有意思的是,今天唐寅和楊副千戶都接到了相同的任務。
他們都要出外陪伴某人進行一些采購。
唯一的區別是。
楊副千戶需要跟在田頊身邊,以作為他們一方對田家的照應。
而唐寅則需要跟在朱厚照身后,陪著他去街上采購字畫。
朱厚照對字畫的鑒賞能力,并沒有超過一個十五歲富家公子的標準水平。
但他也從穿越者那里,了解到了后世對明朝中葉一些字畫的看法。
甚至此行他就帶了一些穿越者出來見一見世面。
這些人可能還不太懂得,倭國的商人,和他們背后的大名們,喜歡搜集哪些明朝字畫。
作為以后的重要參謀,朱厚照下意識的認為,讓他們了解一些當世時務還是很重要的。
這一想法讓盧姑娘感到欣喜,因為明朝對大臣的培養尚且都是比較粗放的。而穿越者得到的待遇,讓他已經感受到那些年輕大臣的嫉妒。
那些翰林院的庶吉士們,有哪個不想和皇帝一起出來見世面,接受皇帝的耳提面命,順便觀察一下皇帝的喜好與厭惡。
可是現在,小皇帝卻指著一副出自唐寅之手的名畫,和周圍的人有說有笑。
這幅名畫并沒有流傳到后世去,反正駱淑華和盧惜君都沒有見過。
但在當時可能是非常有名的,甚至被這家店鋪高價求購而得。
甚至,若不是這家店鋪和唐寅是有交情的,恐怕也不能輕易得手。
不過,讓盧姑娘去推測的話,這交情恐怕是非同一般的,要不然唐寅也不會帶著朱厚照來這里。
他本想抬頭看看門臉,記一下這家店鋪的招牌,但不曾想這時候卻突然闖進來一個半大小子。
“抱歉,掌柜的,我來晚了。”
掌柜的正在陪客人,卻不曾想這家伙這么沒有眼力勁兒。
他狠狠的瞪了對方一眼,卻見那小子仍然沒能反應過來。
這下他急眼了,立刻呵斥道:“你個小赤佬,好不容易才能在我店里做工,怎的三天兩頭的來晚?你瞧見沒,客人們都已經…”
他說了一大堆,當然作為皇帝是沒有那個耐心聽完的,他轉過臉去詢問唐寅說:“他罵那小的赤佬,是因為那小子是軍戶出身嗎?”
“對,大概是附近衛所的軍戶,出來謀個營生的。”
朱厚照“哦”了一聲。
他知道猥瑣的生活,如今確實不太好過的。
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朱元璋是個農民出身的太祖皇帝,以他的所謂先見之明,實際上是他巨大的歷史局限,制定了許多讓人無語的政策。
比如他按照職業劃分了戶籍,當兵的就是軍戶,他認為這樣世代相傳,子子孫孫相互繼承,就可以保質大明,萬世不滅。
然而他還沒有死軍戶制度,就出現了各種繼承方面的問題,比如一家有好多個兒子卻只能有一個去繼承父親的職位,而剩下的兒子都得治自謀生路。
結果在自謀生路的時候,這群人還因為軍戶戶籍的問題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另外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就是職位是可以繼承的,但才華卻是不能繼承的,國家需要運轉需要職位上有何事的才華的人,雖然中國自古就有很多手藝和學問,是以家族的形式傳承下來的,但這種傳承其實是并不保險的。
所謂家學淵源,終究是比不上學校這種先進的教育制度的。
因此大名的軍事機器不久之后就無法正常的運轉了。
以至于大明成立還沒有100年。結果就發生了土木之變,英宗北狩。
而接下來的情況就變得更加糟糕了。
人才的巨大斷檔,士大夫對太祖皇帝某些制度的堅決不認可,都導致衛所制度的迅速崩壞。
原本,這個衛所制度有一套完備的理論體系。這是朱元璋和他的那些謀臣,以及某些個子孫后代們費盡心機想出來的,但這些體系畢竟只是理論體系,在落實的過程當中,不知出現了多少紕漏。
比如衛所制度的配套體系當中,具有一個是屯田制度。
這個制度理論之完備,即便讓新疆建設兵團看了,也想不出比那高級多少的設計來。
甚至即便是正規的教科書或者其他資料書籍都有很多稱贊明朝的軍屯制度,至少在初期,與某些領域當中達到了中國軍屯史的頂峰。
可是在實施的過程當中,情況卻逐漸變得糟糕起來。
人們對土地的渴望導致每個朝代的富人階層都會收購更多的土地,這就是土地兼并。
但是在大明朝許多田地都是屬于軍護的。他們如果想要兼并,就必須想一些其他法子。
或者等待一些重要的機會。
比如,打仗了,死人了,沒人去管那些田了。
宣宗時期這些情況就出現了土地兼并愈發惡劣,財政弊端到處都是,行政上的事情更是雞毛一地。
而且宣宗時期還打了不少仗,這導致猥瑣當中的人口出現銳減,一些田地就被這樣兼并走了。
軍屯制度一旦受到破壞沖擊改良起來就會變得十分困難。英宗和景泰帝以及憲宗皇帝,又不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
所以…到朱厚照他老爹弘治皇帝在位的時候,軍屯的損失粗略估計已達到50%左右。
再過一段時間,這種情況就要更加嚴重,比如十幾年之后的嘉靖皇帝時代,湖廣寶慶衛原額旗軍5600人,卻逃亡到只剩下1330人。
那么逃亡的人都去哪里呢?
既然屯田制度這樣的經濟基礎遭到破壞,那么猥瑣當中逃亡出來的人當然是去尋找新的經濟基礎。
這一現象,大體相當于農民進城去打工。
可是明朝的工商業體系還不如宋朝,哪里能夠容得下這么多的人。
于是在弘治皇帝在位的時候。屯田制度的一片蕭然就演變出了很多的社會問題。
這種情況當然是不能被接受的。尤其是那些穿越者們,普遍認為這種情況必須得到改變,否則大明無法真正的強大起來。
此時的朱厚照已經知道幾十年之后,沿海地區將會爆發大規模的抗倭斗爭。
那個時候衛所制度已經敗壞到沒有足夠的軍事力量去保衛家國的地步了,因此戚繼光那樣的名將,選擇使用募兵制度到義烏那樣的小地方去招募礦工編練成軍隊。
但現在,大規模的倭寇還沒有威脅的明朝子民。
威脅他們的,是吃不飽的肚子。
所以,朱厚照對眼前這個來務工的軍戶子弟是充滿同情的。
但這一小撮同情能濟得什么事呢?
天底下有多少這樣的人呢?
忽然,他想起了那些穿越者們。
嗯,又到了從他們身上壓榨新主意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