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王華的詢問,李東陽知道自己的解說已經接近尾聲了。
“你猜的沒錯,我所擔心的就是我大明朝的士人,最終淪落為工商之屬。”
“可是我大明朝的官員當中,都有不少暗地里經商的。”
“你說的沒錯。便是這所謂的泰息諸國,其后來的政治體制當中,也大部分都是以工商貴族為主的。可是人家這個估計組都是有封地的,你我有封地嗎?”
“沒有封地怎么了?”
“沒有封地心里就沒有根基,手里就沒有興起的地方,因此你說這些當官的會把什么當做他們的起家之地呢?”
“大明?”
“一群更大的寄生蟲。”
李東陽又用了一個新學來的詞語,寄生蟲。
王華能夠理解這個詞的意思,但他也覺得如果嚴刑峻法的話,或許能夠制止一二。
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但李東陽立刻反駁。
“第一,穿越者們認為這種事情是無法避免的,因為事情總是會向壞的一方發展,因為人心總是貪婪而不知足,這在他們的哲學當中叫做熵增,熵增是必然的,很難阻止的事情。第二,西洋諸國的工商業發達之后,國力也變得強盛,他們有實力對外擴張,這才把那個所謂滿清打得滿地找牙。難道你王華不希望大明的國力強盛起來嗎?”
“這。”
王華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進退維谷的命題。
倘若堵死了限制工傷活力這條退路,那么就意味著掐死了發展的動力。
于是他只好再問到。:“那我們該怎么辦?”
李東陽呵呵的笑了起來。
“你是想問我們大明怎么辦?還是想問我們大明士大夫怎么辦?”
“啊!”
王華徹底鎮住了,他終于意識到李東陽在擔憂什么呢。
以前他們總覺得這群士大夫就是大明本體,時不時就會下意識的忽略了皇帝和百姓的存在。
但現在,他發現大名還是大名,而士大夫們。所以已然變成了蛀蟲,無論他們是否會向泰息諸國那樣成為所謂的新貴族。
“這,這可如何是好?”
李東陽嘆息一聲。
“我也沒有辦法呀。皇帝是如此的勵精圖治,連女真人都不肯放過,遑論我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如果有誰阻礙他的大明發展,或者哪怕是留下了一絲隱患,我相信他也會想方設法的除之而后快。”
“難道說,陛下的心已經變了嗎?”
李東陽鄭重的點點頭。
“你曾經問我陛下的回復是什么?老夫為尊者諱,不方便同你多講。但我可以清楚的告訴你,陛下是個好陛下,他的心里只有大明江山和億萬百姓。至于我們這些書生,那是它造福百姓的工具,倘若工具不管用了,你覺得你家菜刀生銹之后還會有什么好下場?”
王華愕然不已。
但李東陽似乎還嫌不知足。
“更要命的是,泰息諸國的工商之所以能發展起來,并不僅僅是那些商人有多大本事。而是那些工匠們可以源源不斷的為他們制造出商品。”
“我朝的工匠也可以源源不斷的…”
王華有些急了,但李東陽卻打斷他,繼續說,“我朝工匠的手藝是落后的,這一個落后在他們所謂的學說當中就沒法在市場當中占據優勢。但他們所用的辦法,卻已經和泰息人一樣了。”
王華下意識的沒能想明白李東陽想說什么,李東陽也知道對方一下子接觸了太多,新鮮信息,無法處理也是正常的。
所以他干脆完成了畫龍點睛的那一幕。
“皇帝認為,如果他們可以復興,那大名就也可以走向先進。穿越者們其實也是這么想的,但他們沒想拉著皇帝一起玩,而是想造反。皇帝要提前耍出自己的花招來,這樣,穿越者們的招數恐怕就無法籠絡人心了。”
“啊!”
王華的冷汗終于躺下來了,李東陽都是滿意的笑了起來。
但這還不是全部,他還有最后致命的一招。
“皇帝既然已經確定走上那條路,那么工匠們就將成為他的左膀右臂,而我們呢,到時候何去何從?是繼續抱著四書五經教書育人,還是像你兒子一樣格物致知,在新的大明當中謀取新的位置呢?”
王華立刻斬釘截鐵的表示:“下官與犬子,誓死追隨圣人之學,若有半分違背,情愿身首異處。”
“沒人能夠把你們身首異處了。”
李東陽忽然凄涼的說。
“因為皇帝信任你們,而那個調皮、活潑,甚至頑劣的太子殿下更信任你們。未來的五十年是你們的時代,甚至就連你們也有可能落寞得像我一樣,而被其他的你們所超越。”
“元翁…!”
說著王華竟然忍不住哭了起來,他知道面前這個老人確實背負了很多很多。
至少要比作坊里的那些石料要沉重得多。
安磐在第二天又踏上了搬送石料的道路,昨天發生的事情雖然還歷歷在目,但他終究是個相對古典的士大夫,并沒能在第一時間接受那些信息。
倒是湛若水那個半大老頭,反而在回防之后意猶未盡,在昨天晚上挑燈夜讀,連夜將那些書翻了個七七八八,甚至因此而無法在島上正常起床。
陳大傻子問了為什么只有他一個人來上工?
得到這樣的回答之后,大傻子顯然有些不太高興。
但他也沒多說什么,畢竟多讀書是好事,自己雖然識字,但也僅限于與工作相關的那些,甚至連名字都還有些寫的不利索。
在這種情況之下,他自然也不會干涉年輕人的學習。
左右那些書籍進來的好像都是與工藝相關的事情。
說不得哪天他還有什么發明創造呢?
對了,那個叫做田鑫乙的錦衣衛百戶軍官說,如今這發明創造是上頭最為看重的事情,他陳大傻子平時也算是記憶熟練的好工匠,你要是能在這方面有所建樹的話,說不得就可以挪挪地方了。
他沒想著要去和湛若水請教一下,反而想著那個學徒能夠像以前的傳幫帶一樣,將自己掌握的本領貢獻一些出來,也好幫幫他這個做師傅的。
不過,陳大傻子還不知道他的好時候就要結束了。
那個看上去還算好說話的田鑫乙,在今天就接到了一紙調令,要前往杭州去任職了。
雖然不是高升,但畢竟是到當時還是太子的朱厚照身邊去,因此這也算是從龍之臣了。
從龍之臣們主要都忙活些什么呢?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跟在這里一樣,做些工坊里的監管差事。
偶爾還要跟著團隊去跑跑海外的伙計。
然而沒有人知道的是,這個錦衣衛百貨之所以前往那里,是因為太子殿下當時正準備返京,操持他父皇那個假死的計劃。
因此杭州需要有個靠譜的人管著,由于那邊的工作到現在為止還主要是監工,因此他們便從晉升工坊里的各位監工當中,挑了一個最好的。
這位姓田的百戶只是不幸中招了而已。
但他的不幸只是剛剛開始,太子或許真的不太了解工程的進度,當他返回北京城著手收拾他的登基大典的時候,可憐的杭州正在醞釀著一次低調的首航儀式。
幾個穿越者開了香檳,按照也不知道哪里傳過來的習俗,把它們倒進了海。
當地的工匠們得在這條船的附近碼頭燒了不少紙,似乎只能保佑船只在航行當中的平安。
對此莫不上心的田百戶,雖然也和他們一樣,慶祝他們的第一條船成功的下海,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因為船上缺少武官,他被選中直接塞了進去。
按照他們的惡趣味,這條船上的建制基本是仿照后世來進行的。
而且就連船的名字,也是按照他們的想法取的。
弘治十八年。
這是他們創業開始的一年,也是他們淪為囚徒的一年,更是他們死灰復燃,竟然能夠順利踏上創業之路的一年。
對他們來說,這一年不僅有錦衣衛的酷刑,還有這里的辛苦勞作。
這些都是他們沒有想到過的。
但也是已經成為他們記憶當中一部分的事情。
這些都是值得紀念的理由。
因此這艘船被命名為弘治十八年。
它的姊妹艦,雖然還在建造之中,名字也沒有完全定下來,但卻因為規模結構與之相當,而一同擁有了一個本地弓箭還看不太懂的稱呼。
弘治十八年級。
田百戶還不知道第二艘船,除了在購買物料的時候多花了一些錢之外,其他的進展都以更高的效率進行著。
在他返航開啟的時候,第二第三條姊妹艦就可以成功的下水了。
它們的名字無論被如何確定,都將會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只不過,他若是想看到那個美好的時代,就必須先從風高浪急的海上,把自己的老命撿回來。
即便他們首航的目的地是福建,但他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倭國、朝鮮、越南,以及更加遙遠的天竺、波斯,甚至魯密國。
噢,對了。
穿越者們曾經說,那個什么泰息的諸侯們,此時正忙著在遙遠的美洲探險。
他們的言語之中充滿了失望與希望。
失望是因為大名現在還去不了那個遙遠的地方,而希望則是因為太子殿下似乎非常渴望到那里去游玩一番。
聽說那里有很多的黃金白銀和銅料。
聽說那里的女人也很好看。
聽說那里的土地,因為一條叫密西西比的河流,而變得肥沃無比。
聽說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