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只是剛入秋天不久,無量山滿山的樹葉便已經掉了個精光。
當雜役的弟子三五成群,行走在山林小道之中,忙著清掃已經堆到小腿的枯葉;清晨中霧氣彌漫,冰冷的寒意縈繞在光禿禿的巨木之間。
寂靜的山林之間突然傳來一陣陣腳步的輕響,那從山腳到山頂的小道上,多出了許多神色各異人的身影。
濃霧化水,沾濕了他們的衣襟。
來人一波接著一波,著裝皆有很大的不同,看上去源自不同的宗派勢力;但這些人無一例外的都神色肅穆,偶有說話的聲音,也是輕聲細語。
千級臺階通往山巔,無量山的大殿之內,煙霧自香爐中緩緩升起。
香爐后方,便是數人的牌位,有吳長老和他那一系的弟子,還有這一次前去紅山礦區死了的兩名弟子。
后兩者是被那個渾身猩紅的怪物所殺,發生時間應該在它與蘇言所交戰之前,其中一個便是那性格很開朗的王星星,據說死狀凄慘,身體被分成了整齊的幾百塊。至于曾借被感染了的那個林森倒是活了下來,只是痊愈后一直縮在房間里,渾噩度日,每日夜晚夢中便能聽到他的嘶吼。
張元正站在最前方,向著牌位深深鞠了一躬。
之后便是無量山的長老客卿,弟子雜役,與其余宗派勢力前來祭拜的人。
風吹過大殿,卷起成片的煙霧,景色與人影朦朧。
那頂端幾十個歷代宗主的牌位中,南宮始的那個被翻了過來;褚禾玉披著一件大袍,抬起頭端詳著,神情復雜。
老人再沒有以前那種高大的威儀了,甚至從側面看上去腰桿都有些佝僂,臉部的褶皺也比以前明顯了許多。
陸塵走過去,靜靜站在他身邊。
“你倒是真出乎人的意料。”褚禾玉微微瞥了他一眼,“做得好。”
“南宮始并不是我殺的,那一劍最多只是消耗了他的一部分”陸塵淡淡說道,“那個,您渡給我的靈氣,我還是這兩天還回去的好。”
褚禾玉轉過身,重重拍了一下陸塵的額頭。
“繞了我吧,渡來渡去的,我這一把老骨頭怕是直接散架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幾十年前為宗門出過力流過血,這幾十年后了,麻煩你們這些年輕人就讓我歇歇吧。”
“可您現在只成了一個普通人罷了”
“什么普通人?我境界的領悟,還有用了七十多年術都被你給吃了?”褚禾玉罵道,又安慰似的拍了拍陸塵的肩膀,“放心,我沒問題,本來之前便有了退位的想法,自己也不討厭清閑的生活;更別說這一身修為還造了另一個九境的出來,這難道不是很好嗎?”
他不等陸塵多說什么,便轉身向著大殿之后走去;走到一半,老人又像是回想起來了什么一樣,沖著他輕輕說道:
“等這件事徹底過去,我這副宗主的位置,便由你來當吧。”
他眼神中滿是濃濃的欣慰。
“別讓我和吳師弟失望就行。”
陸塵怔怔地站在當場,神情呆滯,目送著褚禾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視野之中。
送走了大部分來祭拜的客人,張元正才慢慢走到山崖邊,看著在那里遙望著遠方、微微發愣的蘇言。
“無量山要感謝你,若是這次沒有你在,怕不是他們基本都回不來了。”張元正溫和的說道,“果然當時我沒相信那個預言,是正確的選擇。”
蘇言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剛想說話,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緊隨其后的還有一個女人的呼喊聲。他和張元正轉過頭,看見兩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一前一后向這面跑了過來。
后面的女孩表情急切,一邊跑一邊喊著些什么。
“王師妹,你冷靜點,不是他的錯——”她向前一撲,抓住了幾乎要沖到蘇言身前的另一個女孩,“宗主還在這里,你不要亂說。”
“你放手,快放手!”
被抓住的女孩胳膊被鎖住,正拼命地嘗試著掙脫。
她突然惡狠狠地盯著蘇言,表情猙獰地很,眼眶浮腫泛著紅印,顯然是哭了很久。
“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你,姐姐根本就不會死。”她嗓音嘶啞的說道,“但是在那里的師兄都跟我說了,他說那些人之所以會殺人,完全是為了吸引你而已。”
眼淚奪眶而出,她嗓子沙啞的可怕,身后看起來比她大一點的女孩一邊拉住她不讓她撲向蘇言,一邊一個勁的鞠躬道歉著。
“對不起,王師妹的姐姐去世,這孩子太過傷心,精神有些崩潰了,請您千萬別在意”
蘇言愣了愣。
“你說她姐姐去世了她姐姐,莫不是那個叫王星星的?”
聽到這個名字,女孩明顯的怔了一下,她的哭泣嘶喊聲停滯了一瞬,旋即掙脫了后面控制住她女孩的胳膊。
她伸出手,向著蘇言的身上打去;然而這充滿力量的拳頭卻緩緩減慢,最后停滯在了半空之中。
女孩捂著臉,大哭起來。
“對不起,我不該埋怨你的,我明明知道這不是你的問題。”她跪坐在地上,渾身脫了力一般,“可是姐姐死了,我只有這一個家人,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以后該怎么辦了”
她嚎啕大哭著,身后的女孩眼眶也紅了,張元正輕輕俯下身,嘆了口氣。
蘇言有些木訥地望著眼前哭泣的女孩,一言不發,直到兩人離開,他仍是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出神地望向前方。
“蘇小友?”
蘇言沒有回答,他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我知道不是我殺的她姐姐,我知道我救了一些人,但是盡管如此,心里卻依然覺得不怎么舒服”
他轉頭望向張元正。
“以前師傅告訴我,她說哪怕我有強大的力量,但是在她眼中也可以盡情當個快樂的普通人。”蘇言低語道,“可是有人因我而死,如果就這樣看著,是不是也太沒有人性了一點?”
“有多大的力量,便應該承擔多大的責任吧。”
張元正捋了捋胡子,搖了搖頭。
“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每個人的道是不同的,要走的路也當然不一樣。”他嘆了口氣,“想要變強,就要慢慢忘記自己的人性,只留下自己神性的部分可是你一人連戰兩個九境的修為,卻比很多初入這條仙路的還像個正常人。”
“每個人都會犯錯誤,若是我判斷的正確一點,就應該自己去紅山,那樣師弟就不會丟失自己的修為,也不會有人死亡。”
“我們所追求的仙是永遠正確的,是無暇的,可我在九境九層停滯了二十年,依舊擺脫不了這樣人性的部分,那所謂成仙的理想,大概也就是個騙局罷了。”
張元正抬起頭,望向碧藍的天空。
“所以既然如此,那能讓南宮始都甘愿稱其為神的東西,又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蘇言沉默了下來,一時間沒有說話,他最終斟酌了一下詞句,道:“叁和肆已經死了,其余更低的也已經不在;南宮始是貳,若是不出意外,那信徒中應該還剩下個壹。”
他說道這里,略微停頓了一下。
“而那壹之后的,便應該是他們口中的神,稱呼的主上了。”
蘇言感到心口略微有些沉重,而最關鍵的是就南宮始所說,那主上對著自己有著一種莫名的執著。
可是自己身上有什么祂想要的東西呢?
“殺掉蘇言,殺掉那個名叫蘇言的人類”
他輕輕重復著南宮始死前的話,眉頭緊皺,突然感到有一絲暢通感;這句話中好像蘊含著什么樣的信息,而自己就差那一絲,便能將其抓在手中。
然而思考良久,蘇言依舊沒有得出什么結論。
整件事處處都特別的古怪,他本以為這個主上與信徒只是某種普通的組織而已,但是就現在來看,事情比這詭異的多。
那不存在于記載中的文字,神秘的壁畫,還有蘇漁抱著自己的樣子 而五百年前那主上就存在于世界上了,甚至不止五百年,還有更早一點的年代,按南宮始的話來說,祂一直在等待著什么,等待著另一個東西的復蘇。
蘇言嘆了口氣,一籌莫展。
不過當務之急是回到清河,他見識到了壁畫上蘇漁的樣子,這件事還要問問師傅,看她到底知不知道些什么。
臨行前,張元正將一塊玉牌輕輕放到了他的手中。
“這是傳信的法器,若是你遇到了什么自己不好解決的事件,那便用它告訴我,我會立即前往。”
老人沒有多說,但蘇言知道這東西應該比看起來還要貴重。
他鄭重地謝過張元正,先走下了山,腦中依舊仔細想著這一次去紅山礦區見到了所有東西,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撞到了人。
他在山間的小道上與另一個同樣低著頭的人擦肩而過,不小心絆了對方一腳,兩人立刻抬起頭道歉起來。
“對不起。”
“對不起。”
然而下一瞬,他們的瞳孔便驟然放大。
“是你!”
“是你!”
一襲黑袍的宋陽秋瞪大眼睛,望向看起來同樣驚訝的蘇言。
“是你小子?”
“這話應該我說才對吧,你這個王八蛋為在這里干嘛?”蘇言警惕地說道,身上劍意縈繞,“難道又要發瘋不成?”
“我來無量山祭拜,和你有什么關系?”宋陽秋冷哼一聲,“怎么,上次還沒被我打夠?”
蘇言呵呵一笑。
“也不知道是誰人樣都不成,最后只能變成頭畜生飛來飛去,哦,不會真是你吧。”
宋陽秋沒有說話,危險的瞇起眼睛,身上浮現出鱗甲的虛影。
“我看你不如就在這里受死”
“我看我應該問問你喜歡吃啥,這樣明年的今天好給你燒到下面,改善一下地府的伙食”
“你都不敢正面接我的龍息”
“畜生噴口水實在是有點惡心,請允許我婉拒”
宋陽秋深吸一口氣,壓下了心中升騰的怒意。
“我今天在無量山,不跟你動手,等下一次你最后聯系人收你的尸體。”他冰冷地說道,“云荷在哪?”
“在我心里。”
宋陽秋的怒火重新蹭地一聲竄了上來,他一拳揮過,向著蘇言面門而去。
蘇言一動不動,凌厲地劍意攪停了那手臂上的威勢,兩人對碰一擊,山間小道裂開一個不小的缺口。
宋陽秋眉頭微皺,神情一凜,幾天不見,眼前這個蘇言的劍意竟然進步的不止一星半點。
“這感覺你莫不是把那餐霞毀了?”他面色冰冷,“那可是宋家的東西,寄放在無量山,你怎敢沾染?”
“那要問你妹妹了,不會吧,你不會不知道云荷把那劍給我了吧,不會把不會吧”
宋陽秋暴怒,又是一拳揮出。
“停!”
一聲清麗的叫聲傳來,宋云荷從山下沖過來,重重一腳踢在了宋陽秋肚子上,又輕微的象征性似的錘了一下蘇言的胸口。
“你們在干嘛?”
她攔在兩人中間,怒視向宋陽秋。
“我看這小子面色不善,而且還想圖謀不軌,一定要教訓一下。”宋陽秋冷哼一聲,“云荷你千萬小心,別被他的花言巧語騙到了。”
“我還巴不得他圖謀不軌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不會圖謀不軌。”
宋云荷惱火地說道,臉色微紅,拉著蘇言后退了兩步。
“哥哥你上次在京城便下手不分輕重,現在在無量山還是這樣,能不能別這么幼稚?”
“上次他也毀了我的人身。”宋陽秋爭辯道,“而且剛才也不是只有我單方面動手了”
“我不管,你問題多,你自己反省去吧。”宋云荷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拉著蘇言向著山下走去,“我們走。”
“嗚”
宋陽秋看上去極其難受,他視線在宋云荷和蘇言身上跳來跳去,最后猛地一甩袖子,大步向著山上走去。
“后會有期。”
蘇言被拽著走下山,嘆了口氣。
“你哥哥,呃,很有精神呢。”
“他從小就那個樣子,你別理他就行。”宋云荷無奈地說道,“快點走,不然等他一會祭拜完,肯定又要嘗試說服我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