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站好!”
褚禾玉一聲輕吼,氣從丹田而出,傳遍在大殿前的廣場之上。
他面前站著近十名無量山的年輕弟子,皆穿著統一的白色制式道袍,神情緊張而認真的佇立在那里。大約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只不過沒了平日里的笑意,所有人散發著一種肅殺的感覺。
風吹過空曠的廣場,讓蘇言不禁瞇起眼睛。
山上風大,吹得人衣服獵獵作響。
褚禾玉環視一圈,走下去,在他們面前站好。
老人盡管七十多歲的年紀,卻依然高出大多人半個腦袋,眼中滿是駭人的精光。
“吳師弟三歲入山門,五歲跟隨師傅修道,二十歲六境,三十五歲入七境,如今六十三歲,仙道中殞。”
他掃過眾人的眼睛,聲音洪亮。
“他是我的師弟,是你們的師叔。”
“但無量山從不緬懷死人,唯有生者不斷前行。”
“而這宗門十五人的性命,便要他們血債血償。”
褚禾玉的話語沒有怒吼,甚至似乎沒有太激動的情緒,卻極其有力量,讓人心臟劇烈地跳動著。
那十名無量山的弟子情緒激昂,神情肅穆,眼神中彌漫著血絲。
蘇言瞟了一眼面無表情的陸塵,望向一旁的宋云荷,在她耳邊問道:“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山海樓都怎么處理?”
她略微猶豫了一下。
“一般都是協助破案,但找出兇手后便不會再偏袒,不會傾向于哪一方,因為能干出這種事的,一般都是宗門之間的世仇。”
“兩不得罪?”
“對,就是這個意思,只要不波及到太多人就可以。”宋云荷點了點頭,又猶豫了一下,“但是這件事,應該沒這么簡單。”
“為何這么說?”
“一名快要八境的長老和十幾名弟子的性命,這種慘案可不只是宗門之間有摩擦這么簡單了,甚至說,可能再過激一點就要互滅宗門了。”
“可誰又想和世間第一大的宗門,結下這么大的仇呢?”
“連褚爺爺都出手了,他老人家,可是已經二十年沒和人爭斗過了。”宋云荷瞥了一眼前方的褚禾玉,又看了看烏云密布的天空,道,“要變天了啊。”
蘇言思索了一下。
“你說有沒有可能,不是宗門,而是一個人干的?”
“不是沒有可能,但是能殺一個修武的八境修士,還有十幾個境界不算低的弟子,能做到這種事的估計也沒有多少人。”她嘆了口氣,“不論如何,這件事背后肯定有大問題。”
“所以我都讓你呆在無量山了。”蘇言有些焦慮地說道,“跟我們走,誰知道會有什么危險?”
“到時候我如果保護不住你,讓你出了點什么意外,師傅不得扒了我的皮。”
“我修為是沒你們那么高,但是如今快突破到五境了,也不低好嗎。一直修煉,難道要九境了才出山?”
宋云荷癟了癟嘴,有些抱怨的望向蘇言。
“更何況身上還有龍淵,有天符,一堆亂七八糟你不知道的保命東西,用不著擔心我。”
蘇言無奈,只能隨著她來。
褚禾玉對著山澗吹了一聲口哨,一陣落葉摩擦的響動傳出,一只雪白的大鳥騰空而起,刮著勁風,落在廣場的空地處。
它身形修長,寬大的羽翼占據了絕大部分的身軀,背上足足有能站下進二十人的空間,全身上下沒有一根雜毛,盡是純凈的白羽。
桃木色的喙長而纖細,透著閃爍的油量光澤。
“無量山上三代宗主養的鳥,幾乎已經絕跡,遠古種,全武朝目前估計就這一只。”宋云荷及時的解釋道,“親人,飛行速度不比御劍慢。”
眾人一言不發地站上鳥背,那雪白巨鳥回過頭,似乎莫名看了一眼蘇言,才慢慢揮動翅膀,騰飛上天空。
這一次一起出行的人,是褚禾玉挑好的。
一個七境的陸塵,十個都在五境左右的宗門弟子,還有這位副宗主。
蘇言問過了宋云荷,不問不知道,這看起來吹胡子瞪眼、每天感覺有些傻里傻氣的老頭,竟然在十五年前就邁入了九境。
而那些宗門弟子挑選的大多也不依賴于戰斗能力,更多看重的是偵查,探尋與索敵方面,而且每個人對于逃跑能力似乎都比較擅長。
畢竟從殺死吳長老那批人來看,戰斗肯定指望不上普通的這些弟子了。
而那個之前在兵器庫門前撞了蘇言一下的青年,竟然也在其中;只不過氣氛凝重的很,于是誰都沒有說話。
總體而言,那就是一個九境的,配上一個七境的位主體,剩下十名五境的各司其職,哦,還有一個蘇言和宋云荷。
褚禾玉只是象征性地勸了宋云荷兩句,想讓她留在山門,但顯然也清楚少女的脾氣,只說了兩句便不說了。
至于蘇言,他看起來倒不是很想讓他跟他們一起去。
只不過張元正雖然沒有解釋原因,但是態度卻很堅決。
目送著那只雪白的巨鳥穿過云層,消失在視野的盡頭,這位當了三十年宗主的老人才緩緩走進大殿,望向那排尸體。
他驅散了其余的弟子,只留下自己一人。
張元正輕輕抬手,那十五具尸體開始慢慢碎裂,一點點,一點點,化作灰燼似的小片,慢慢飄散在沉悶的空中。
隨風而去。
他口中念念有詞。
老君西升,開道竺乾;號古先生,善入無為;不終不始,永存綿綿。
道象無形端,恍惚亡若存。譬如種木未生,不見枝葉根;合會地水風火,四時氣往緣;氣為生者地,聚合凝稍堅。
吾思是道,本出窈冥;愚不別知,自謂適生;子無道眼,安知生靈。
他念完,十五具尸體徹底消散,一點痕跡不留。
只剩下那桿斷裂的長槍,還預示著這里曾經的景象。
張元正輕輕伸出手,抓住一封信紙,上面油墨很新,顯然寫出來沒有多久。
陸塵沒有寫信,有人特意搞了這一出,為了什么呢?
師弟遇害,宗門弟子遭人屠殺,和這信的時間應該差不了多少。
巧合?
張元正略微皺起眉頭,眼神深邃。
這次的目的地是西面的一處銅礦山,原本開采十分順利,直到幾個月前,山中一直陸陸續續有工人失蹤的現象發生。
當地官府查不出案件,便將其推給了山海樓,山海樓略一合計,這銅礦產量不錯,為了保證萬無一失,便發布給了山海樓去調查的任務。
誰成想,這一去,十五人便徹底沒回來。
這下事情大了。
那礦山,就像一只吃人的魔獸。
銅礦徹底封山,周圍二十里內所有人不得入內,又緊急疏散周圍城鎮鄉村的居民百姓,一個八境的修士死了,這簡直是能登上一周報刊的大新聞。
無量山申請要自己調查,山海樓那面便也由著來了。
畢竟遇到這種情況,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再死人。
想到這里,蘇言突然感受到了一陣視線。
他回過頭,發現那十名無量山的弟子都望著自己,神情各異,有好奇,有迷惑,有不屑,其中尤其以剛才那個青年為甚,他看著蘇言,就好像下一秒要把他從鳥背上推下去一樣。
“你們在看我?”
眾人點點頭。
“我臉上有花嗎?”蘇言挑了挑眉,問道,“怎么一個個的都是這種眼神?”
他們互相看了看,有些尷尬地推出一個代表,一名可愛的女弟子上前兩步,有些緊張地站到了蘇言面前。
“你好,我叫王星星。”
“我還叫蘇月亮呢。”
“不是,我真叫王星星。”她委屈地說道,“星星的星,不是猩猩的猩。”
蘇言眨眨眼。
“你在玩我?”
“報告,沒有。”
“算了,無所謂了,我叫蘇言。”他嘆了口氣,“你們有問題要問?”
“有的有的。”
王星星正色道:“你是陸客卿的朋友嗎?”
蘇言瞥了一眼獨自一人坐在鳥頭位置的陸塵,點了點頭。
“是,怎么了?”
“沒什么別的想法,只是想冒昧地問一下。”王星星猶豫道,“主要是看您長得年輕,不知道實際年齡,所以想問下您的境界......”
蘇言笑了笑,擺了擺手。
“今年六十八了。”他有些羞澀地說道,“長得好像是有點年輕,別人見了我都這么說。”
王星星:“???”
“真的?”
“假的。”
“那您還說......”
“我境界和你們陸客卿差不多太多。”蘇言站起身,表情嚴肅,“年齡無所謂,修為不次,不然張宗主也不會讓我跟過來幫你們,所以不必擔心我拖你們后退。”
“至于對我不滿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這次去,是調查真相,是為你們師叔和同胞報仇的。”
“對我的不滿可以之后再談,但不要讓這樣的情緒影響到大家,影響到整個行動。”
他有意望了一眼那個一直盯著他的青年,后者微微挪開了目光。
蘇言說完后,便轉過身坐了下來,留下身后一群人微微發愣。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回事?”宋云荷訝異地望向他,把話重復了兩遍,“這可不像你啊。”
“都這樣了,不裝個逼,簡直對不起這個人數。”蘇言思索了一下,“十好幾個呢,平時怎么湊齊這么多人。”
他這一番話好像的確還起到了些效果,起碼剛才那些人沒那么懷疑他了,在到地方之前,王星星甚至還走到他身邊,鄭重倒了個歉,表示自己不應該懷疑的。
蘇言受寵若驚,直呼大可不必如此,賠我五十兩銀子就好了。
王星星:
白鳥慢慢降落,眾人走下去,看見了這一路上如同夢魘般的礦山。
礦區很大,幾座綿延的山脈連在一起,從這里還能看見被隔絕起來的入口,還有那曾經不斷運轉的人類痕跡。
周圍的山林處滿是把守的士兵,將這地方圍的水泄不通,嘈雜吵鬧的官道上不斷運來帳篷與更多物資,顯然是有著在這里長期駐扎的打算。
有一名披甲的將士走過來,對幾人微微躬身。
褚禾玉眺望向礦山內部。
“什么情況?”
“山海樓發現尸體后便通知我們封鎖了這一片區域,不許人進入,也疏散了周邊的居民。”那將士嘆息一聲,“從外面看完全沒有異常,只是里面如何,那誰也不知道了。”
褚禾玉皺起眉頭,道:“怎么不派人進去看看?”
“不瞞這位仙師,我已經派了一個五十人的小隊進去,全副武裝,要他們不管找沒找到東西,在一刻鐘之內趕快撤出來。”
將士苦笑一聲,指向那深邃的綿延山脈。
“現在過去,大約半個時辰了吧。”
無人說話,場內突然一下寂靜了下來,唯有那車馬搬運物資的聲音格外響亮嘈雜。
褚禾玉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說話。
他轉過身望向無量山的眾人,道:“有誰想退出,現在就趕快站出來,可以留在這些士兵的營地里。”
“這不再是以前宗門的歷練,不是過家家的玩笑,如今在礦山內的,是真正有能力殺死八境修士的東西。”
無人應答。
所有人站的筆直。
王星星走出隊伍,響亮地說道:“副宗主大人,我遺書已經寫好了。”
“因為拉屎太麻煩,所以我希望下輩子不用拉屎。”
“這不叫遺書吧,王星星。”
隊伍里發出一陣哄笑。
褚禾玉沉寂了一下,繼而滿意地點了點頭。
“好。”他說,“很好,那便走吧。”
圍成一圈的士兵在封鎖線上讓出一個入口,十幾人慢慢走進去,那將士對眾人行了個軍禮,走開了。
褚禾玉走在最前,蘇言走在最后,不知是什么感受莫名觸動了一下他,在進入礦山山脈的那一瞬間,蘇言回過頭,望向遠處來時的方向。
好像有一個熟悉的影子一閃而過。
他揉揉眼睛,定睛一看,那里卻又什么都沒有。
只剩下嚴陣以待的披甲士兵,和逐漸建起的大片營帳。
蘇言微微愣神,被走在前面的宋云荷扯了下袖子。
“看什么呢,快走啊。”
“嗯,來了。”
他最后回頭望了一眼,走進了山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