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沫沫理頭發的手凝固在了半空,冷風拂過鴛鴦樓門前的精致庭院,月光消失在燈火的濃郁色彩里。
她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氣,等再次轉過頭時,臉上已沒了剛才那種假惺惺的微笑。
“你覺得我愿意嗎?”她說道。
楊沫沫望向面對著她的宋云荷,臉上充滿了一種真實而憎惡的情緒。
“我出生在虎門鎮這鳥不拉屎的小地方、最窮的一戶人家里,我小時候的夢想只是希望過年那天能吃上一張白面饃饃,一張白面饃饃而,但我從記事起到十五歲那年,卻一直都沒吃到過。”
“學堂里的孩子邀我出去玩,我謊稱自己不舒服,但是真正的原因,不過是家窮到已經揭不開鍋罷了。”
“我告訴你,這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莫過于同齡的孩子比你幸福,而你只能坐在那里、靜靜望著他們。”
“我受夠了這樣的日子。”
“十六歲生日那天,我孤身一人來到鴛鴦樓,賣出了自己的第一晚;二十兩銀子,五十歲的老男人,蠕動著肥胖的肚腩,像是一頭惡心的肉豬。”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一晚每一絲一毫的微小細節,直到現在還印在我的腦海里,它將伴隨我一生,但我從未后悔過。”
“因為第二天一早,我可以往肚子里塞滿那難吃的白面饃饃。”
“而你,你有為吃喝發愁過嗎?你會因為一直舍不得吃撿到的一個蘋果,最后不小心把它放爛掉嗎?二十兩銀子對你來說是什么,一頓普通的晚飯?”
楊沫沫上前兩步,靜靜地盯著宋云荷的眼睛。
“世界上所有東西,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富家大小姐。”
“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俯視著我們,像是那傳說中梧桐樹上的鳳凰鳥。”她說,“我賣掉了自己,因為我知道,我并不是梧桐上的鳳凰,我只是漂亮那么一點的普通人,而這張臉,是我擁有的唯一財富了。”
她冷笑了兩聲。
“我知道自己未來的歸宿大概是年老珠黃、隨便嫁個普通人家,最后沉浸在柴米油鹽的痛苦里;那既然如此,我為什么不再還年輕的時候,利用自己多賺點錢呢?”
“而你,不過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而已,擺出這幅憐憫又鄙視的表情,說我惡心,你配嗎?”
她咬著牙,死盯著宋云荷,最后說出話時已經幾乎要吼出來了一眼。
“你又有什么資格教訓我的生活?”
宋云荷沒有說話,她耐心等待著楊沫沫說完所有的話,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嗎,”她輕輕一笑,“雖然你擺出一副理所應當、好像全世界虧欠自己的樣子,但其實歸根結底,你不過是個又懶又蠢的人罷了。”她說。
“正因為你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又沉迷這所謂美好的生活,為金錢癡狂,才只有賣掉自己這一條路能選。”
“這可能是你唯一的出路,但你早就不是十六歲的自己了,現在的你,楊沫沫,你只是單純的離不開這種騙人又騙錢的生活,瘋狂沉醉在其中了。”
“因為除了這個,你什么也不行。”
她微微一笑,轉身向屋內走去。
“真有趣呢。”
“你說什么?”
楊沫沫叫道,面色慍怒;她上前兩步搭到宋云荷的肩膀,但是后者只是輕輕一撇,霎時間,一股令人膽寒的威儀籠罩了楊沫沫,她猛地松開手,好像那里被燙傷了一樣。
她有些害怕地望了一眼宋云荷,甩了甩袖子,不快地走進屋,就在燈光打在她臉上的那一瞬間,楊沫沫瞬間換上了另一副笑臉;她上前拿起酒杯,含情脈脈地望著蘇言。
“蘇哥哥,我們繼續喝吧。”
蘇言沒有理她,只是靜靜地望著田茍。
“田兄有事想跟你說。”
田茍低著頭,咬了咬牙,整個人看起來難受極了。
“說啊,田兄。”蘇言略低著頭,催促道,“你想說什么來著?”
田茍似乎下定了決心,他蹭地一下站起身,嚇了楊沫沫一跳,這人清了清嗓子,道:“沐沐,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楊沫沫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她臉上擠出一抹勉強而慍怒的笑容。
“誒呀,田哥哥,你這是,在說什么呢?”
田茍只是凝視著她,一言不發;楊沫沫深吸一口氣,湊近了兩步,眼神中最后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可置信的情緒。
“田茍,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們就到此為止吧。”他與楊沫沫對視著,眼神堅毅,“你明明不喜歡我,卻借著這個機會要求我給你買各種東西,一次又一次,只是因為我太過喜歡你,才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
“而現在,我已經受夠了。”
他說完楊沫沫沉默了好一會,才緩慢抬起頭,瞪著田茍的眼睛,怒喝道:“你這個廢物,讀書讀傻了的呆子,我能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才對,也不照照鏡子,要是喜歡上了你,我才是真正瞎了眼——”
她沒有說完,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十三娘一邊慌張地拽走楊沫沫,一邊對著周邊看熱鬧的人點頭哈腰賠笑著。
楊沫沫掙開她的手,一言不發,她惡狠狠地蹬了一眼眾人,蹬蹬蹬順著臺階走向了二樓。
一陣短暫的沉默,鴛鴦樓中只有十三娘自己對著周邊人道歉的聲音,然后過了幾秒,整個地方便重新回到了剛才那般熱鬧的場景。
田茍聳聳肩,略帶歉意地望向蘇言。
“抱歉,蘇兄,讓你看了笑話。”
蘇言搖了搖頭,看向不知為何已經淚流滿面的田茍,心情復雜。
一行人在黑夜中無言的分開,各自回到了家中。蘇言本以為這件事已經告一段落了,但是過了大約兩周的時間,田茍突然來信,約幾人前去虎門鎮的家中喝茶,說是要好好拜謝一番。
蘇言和宋云荷兩人欣然前往,順便還帶上了蘇漁和張白安。
沒了楊沫沫的折磨,田茍看上去精神狀態好上了不少,和前段時間登門時的狀態截然不同,他剛剛正式就任虎門鎮上的官職,住進了官家的房子,臉上笑容多了,看起來也健康了許多。
他泡好一壺清茶,拿了五只杯子,幾人說說笑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臨走前,蘇漁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望向田茍,說道:“你知道為什么盡管你之前放不開,但最后卻堅決離開了嗎?”
田茍搖搖頭,不解地看向她。
蘇漁笑道,拎起茶壺,向田茍手中已經填滿了的杯子里繼續倒茶,熱茶蔓延而開,流到了田茍的手上。
“因為痛了,所以自然會放手。”她說道,期待地望向田茍。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盡管茶水燙紅了手,但是田茍卻依然攥著那茶杯,緊咬著牙,神情堅毅。
蘇漁訝異地睜大了眼睛,問道:“為何不放?”
田茍眼神清明,望向眾人。
“因為這是她送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