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中鎮的居民這些日子都吊著一口氣過日子,每天一入夜便門窗緊鎖,街道上再無行人走動。
周邊村里之前就傳出有村民陸續失蹤的消息,府里也下了命令,不許鎮里人隨意到周邊村里亂晃,出城也需要審批。
鎮里的人和附近白云門并無太多交集,平時大多是一種憧憬的態度,但是一旦這種事情發生,崇敬便將會轉變為一種詭異的埋怨,埋怨他們為什么不解決這種問題。
然而埋怨總歸是要放在心底的,雖然大家都在逼逼賴賴,但又沒有人真正敢去白云山山腳下口吐芬芳。
直到今天一早,府里才貼出告示,讓鎮里的居民徹底松了一口氣。
“銅中鎮一妖獸流竄作惡,殘害村民共二百一十五人,終被劍宗弟子于城北三河村擊殺。”
但銅中的百姓說不上感謝,起碼,大部分人覺得這是應該的。
姜陽將這簡潔的告示飛快讀完,將它遞給身邊的師兄。
謝永寧,今年三十二歲,白云門大弟子。
白云門僅僅一中小型宗門,建宗二十年,門下弟子三五十人左右,除了謝永寧之外均為一二境,宗主白海峰五境的修為,雖然在一眾宗主中算不上多出彩,但也倒是還算可以。
山中大殿。
謝永寧坐在那山檀木的大直板椅子上,低頭輕輕彈著自己的指甲,稀少的陽光從窄小的大門處微微投進,在他臉上拼湊成奇怪的光斑。
他拿著一把銼刀,輕輕刮著自己的指甲,臉上的表情有種莫名的愉悅。
大殿內盡是紅漆的圓木柱子,莊嚴而空蕩的大廳一時無人說話,唯有金鐵摩擦指甲蓋的奇異響聲,在耳邊慢慢回響。
他輕聲說道,眼角微微上挑,有種不合外表的陰森。
“姜師弟。”
“在。”
“昨晚那個,是我們養的最后一頭人面了吧。”
寂靜。
姜陽站在在一旁,依舊是那么容易緊張的感覺,微低著頭,一動不動。
“是。”
“那些剩下的人,都怎么樣了?”
“回師兄,都已經處理干凈了。”姜陽低聲說道,“您放心就好,劍宗的人什么都沒有發現。”
謝永寧嗯了一聲,輕輕放下銼刀。
“你做的很好。”他吹了吹指甲,站起身,贊許地拍了拍姜陽的肩膀,“雖然沒意料到這次山海樓竟然會將銅中的事務委派給別的門派,但總歸蒙混了過去,結果也是好的。”
“倒也是多虧張知縣愿意配合我們演了一場大戲,呵呵。”
謝永寧一邊說著話,一邊慢步向殿后走去,姜陽緊隨其后;兩人沉默地并肩走過一座植被茂密的山峰,在這白云山中心,便是大片的陽光毫無保留涌入的盆地。
山門中一片銀白。
鹽田。
成堆的鹽粒堆積在一起,連成大片的白色山脈,宛如大雪封山;在陽光的照射下,周圍的綠樹植被像是被封上了一層銀霜,映照著虛幻的奇妙色彩。
在那成片的鹽山下方,有大約二三十位年輕人一桶一桶地往里填滿食鹽,他們衣著統一,白色的袍子點綴淡青的肩袖,皆是白云門的服飾。
姜陽慢慢走到一處鹽池的旁邊,將手輕輕放入水池中央,那一瞬間,鹽池突然涌起大片大片的水泡,有什么小顆粒在水中碰撞、重組,然后在池底凝結成一層潔白的鹽粒。
謝永寧望著眼前這驚人的景象,嘴角不由多了一抹笑意;他轉過頭,欣慰的望向自己的師弟。
“姜陽,我們宗門能有這樣一天,靠的都是你啊。”
少年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羞澀地笑了。
“沒有的事,還要感謝師兄和師傅的栽培。”
事情還要向前推。
三個月前,銅中鎮,三河村。
于雙打了個哈欠,坐起身,邋遢地撓了撓屁股。
瞥了眼窗外,正是清晨時分,有點陽光的影子,但天色依舊半黑不白,點綴著暈眩的光芒。
他甩甩頭,下了床,慢悠悠地蹭到外屋,點了幾根最便宜的那種香燭,然后把它們擺在一處牌位前,跪下身,嘴里念念有詞。
“白云門的神仙,請保我今日平安,風調雨順,無妖獸下山傷人......”
他虔誠地念完了好長一段話,站起身,擤了擤鼻涕,糊弄地擦了把臉,隨手抓起灶臺上一個冰冷的饅頭,推門走了出去。
于雙是孤兒,祖祖輩輩都是三河村的村民,父母前些年得了傷寒,沒熬過那個大雪封山的冬天。
貧貧苦苦,也算是靠著自己一雙手活到了十好幾歲。
“于雙,趕工去啊?”
村口的年輕村婦抱著孩子,地上擺著些自家編的籮筐,向著少年喊道。
“嗯,張嬸今天起的早嘛。”少年對著村婦揮了揮手,大聲回應道。
“要到冬天,天亮的早就睡不太著咯。”她輕輕撫了撫孩子的頭發,開玩笑似的說道,“于雙,買個筐吧,算你半文錢。”
少年郁悶地搖了搖頭,翻了個白眼:“我一個在鹽場上工的,買竹筐做什么?”
他揮揮手和村婦道別,啃著冰冷的饅頭,順著村子的小路走到了鎮上的鹽場。
銅中鎮毗鄰大海,生產食鹽也算是當地的支柱了,周圍三四個村里的人也大多都是鹽場的勞工,工作很辛苦,但好再平時沒什么大事,倒也算能混口飯吃。
煮海取鹽,是個挺費工夫的活計。
預先在海潮的地方挖一個深坑,把竹木架在坑上,鋪上草席和一層細沙,當海潮蓋過時,帶有鹽分的水氣便會通過沙子滲入坑中,之后反反復復,坑中積滿了包含鹽分的水氣,煎煮提煉后便能呈現食鹽的結晶。
于雙滿身是汗的從坑中爬出,疲憊地坐到一邊。
他望著眼前沿著海岸線的一洼洼深坑,看著一旁一起做活的伙伴,抱怨了起來。
“天天挖鹽坑,天天窩在這海邊,什么狗屁也學不到。”
一旁看起來沒比他大幾歲的男孩喘著氣,聽到這話直起身,眉眼間都是汗水和淤泥混合的痕跡。
“于雙,咱大家伙什么家庭還不明白嗎,這輩子能有個挖鹽坑的活就不錯了,混口飯吃,餓不死就行。”
“你想要的只是餓不死,我想的卻是別的東西......”
于雙搖了搖頭,隨手抓起手邊的一把泥巴,揮手向海中拋去。
泥巴掉入了水中,慢悠悠地被海浪沖散。
于雙愣了愣,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瞬間猛地站起身,推開一邊的伙伴,大步向身后的鎮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