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蔽日的光幕停了下來,但海島上的騷亂尚未停歇。
空間的壓縮帶來了比爭搶物資更大的沖突,海島中心區域還算平靜,但外圍臨近光幕的“邊緣地帶”,一眼望去,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爆發著戰斗。房屋里、街道上、草叢中…越來越多的士兵丟棄了作為雪漫第十三軍團一份子的底線,朝曾經的戰友刀劍相向,只因他們攔住了自己的必經之路,或者跑在自己的前面。
麥克西維爾注意到,在墻壁上總攬全局的元素熒幕上方,有著代表生存人數的數字。它幾乎每過幾秒就會減少一個,已經從最初的319人銳減到了如今的285人,這意味著,從幾分鐘前的第一場戰斗開始,已經有34個人在沖突中“喪生”。
但以白袍老者的語氣,這只是個開胃菜而已。
雖然很不愿承認,但麥克西維爾知道,他恐怕是對的。還是因為那個原因:這些人中,最終只能“活”下來一個。
作為局外旁觀者,經歷過一次生死的麥克西維爾已經知道這的確是一場“游戲”,但場上的那些人卻并不知道。正因如此,他們正經歷著良知與絕望的雙重折磨;有些人失去了理智,但更多人還在掙扎,他們寧愿隱藏自己,也不主動向近在咫尺的路過者出手,否則現在絕對不可能只被淘汰十分之一。
但接下來,隨著可生存空間被大幅度壓縮,所有人都必須要面對那個最終命題:誰能成為那個活到最后的幸運兒呢?
當真正的絕望來臨時,那個此時還風平浪靜,表面上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終將掀起一陣難以直視的腥風血雨。當曾經可靠的戰友、尊敬的長官,都變成了想要殺死自己的敵人,而在這樣的狀況下,除非主動放棄希望,否則必然也要雙手染血。
而諷刺的是,有可能主動放棄希望、讓別人活下去的那批人,早已在第一輪中就被淘汰,現在還在場上的,都是那一輪的逃兵,在最后時刻,他們選擇了求生的本能。麥克西維爾并不想因此而怪罪他們中的任何人,因為讓那些“膽怯”者活下去本來就是他的意圖,否則他也不會拒絕了阻斷退路的建議,讓每個人都有放棄尊嚴茍活的權利了。
但這的確意味著,在剩下的這一半軍團成員的心目中,求生欲所占的地位要高于其他的東西,比如榮譽、良知與兄弟情誼。因此,大規模的自相殘殺,終究會不可避免的發生。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著,訓練場上安靜的可怕,不光是麥克西維爾神情凝重,他身后那二十七名忠心耿耿的追隨者也同樣面色難堪。
眼看著自己抱著犧牲覺悟救下的戰斗,如今被一個無比簡單的規則逼迫到這步田地,毫無身為雪漫軍人的紀律和尊嚴,無論是誰,內心中都五味陳雜,就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
仿佛整整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光幕毫無預兆地動了起來。
此時熒幕上的數字已經穩定在了260人,并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減少,這意味著人們基本都找到了互不干擾的藏身空間。俯瞰視角中也一片安靜,但隨著光幕的再次移動,并且速度比第一次大大提升,幾乎同一時間,海島上剩余的圓形區域邊緣,各個隱蔽的角落便鉆出了大量人影。
他們身上裝備參差不齊,有的全副武裝,有的手無寸鐵,但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玩了命的狂奔!目標自然正是海島中心的小鎮方向。
麥克西維爾從未見過如此拼盡全力的遷徙行為,由于平整的道路就那么幾條,其余的荒地和亂石堆不便奔跑,士兵們很快就像溪流里的水般匯聚了起來。萬幸,由于光幕的窮追不舍,沒人有心思攻擊身邊的同伴,但在這樣的環境下,總無可避免擁擠、推搡、踩踏,沒過多久,就出現了掉隊者。他們被緊隨其后的光幕快速吞噬,而麥克西維爾死死盯著的那個數字,也再度開始了前所未有的飛快下降。
250人。
240人。
220人。
200人…
當光幕第二次停下時,海島的80面積已經被吞噬,連同著被吞噬的還有足足120人,而剩余的140人,都擠在了那座有著開闊廣場的小鎮。
在這里,麥克西維爾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只見小鎮的周邊匯聚著一百多名普通士兵,黑壓壓的一片,他們在玩命的狂奔中精疲力盡,大口喘息。這種虛弱危險的狀態,本應該急需要找到安全的地方恢復體力,但他們卻圍繞在小鎮的外圍,竟沒有一個人膽敢進入其中。
因為在小鎮的邊緣,突然升起一道大型法陣形成的淡紅色光幕,就像是一個倒扣的碗般,阻擋住了一切進入小鎮的道路。幾名展開斗氣強行闖入的士兵被瞬間匯聚的火元素點燃,變成火人灼燒著撲倒在地,然后化作了一團白光。
在這之后,就再沒人敢繼續闖入了。
而從在這道法陣升起的一剎那,麥克西維爾就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這樣的法陣,不可能是在場的任何一個魔法師單獨制作,因為就連身為準高階魔法師的自己,都遠遠做不到。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所有的軍法師們早已經在這座小鎮秘密聯合起來,并共同完成了它,以阻擋普通士兵的進入。
這樣一來,在決定誰能夠最終活下來的戰斗中,就再也不會出現來自未知暗處的威脅。
但另一方面,這樣的大型法陣哪怕齊心協力,也至少要二十分鐘以上的制作流程,也就是說,從剛降落到地面沒過多久,他們就已經開始了制作。而以此類推,恐怕還在天上的時候,這些軍法師們就已經通過元素通訊展開密謀,敲定了行動的方案。
從最開始,他們就打算排除掉所有普通士兵們爭奪幸存者的資格。
而柯尼斯中校的“集合”喊話,此時在麥克西維爾的眼中,也多了一層含義。表面上,他是在要求士兵們前往廣場集中,但麥克西維爾仔細回想,他數次高喊出的內容中,除了要求全體集合之外,后面還有一句話,內容是:“不要聽信那個聲音的妖言惑眾,麥克西維爾將軍為我們犧牲了自己,我們絕對不能舍棄尊嚴,自相殘殺”。
這句話才是重點所在。
它看似在勸阻眾人,實則是給那些還沒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的士兵們提了個醒!
原來我們之間,只要舍棄了尊嚴,就是有可能自相殘殺的!
麥克西維爾毫不懷疑,正是這句話,導致接下來竟沒有一個人膽敢前往中心廣場集合,因為柯尼斯主動喚醒了所有人心中的恐懼。而緊跟在這種恐懼后面的,還有著普通超凡者對魔法師的天然恐懼——就像是野狗對老虎的恐懼一樣。所以…如果沒有這句話,即便依然會有大批人選擇遠離中心城鎮,但肯定也會有不少沒弄清利害關系的士兵欣然赴約;到了那個時候,小鎮廣場里聚集了一大波超凡者士兵,即便是身為魔法師,也難以無傷將他們全部清除,就算真的能,也會徹底打亂了計劃。
結合現在麥克西維爾所看到的一切,他很難不去相信,其實在那個時候,剩余的幾名軍法師之間,就已經開始…甚至完成了密謀。
而接下來的整個過程,或許是熒幕上的視角刻意將之避開,因此麥克西維爾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直到大型法陣出現,才終于明白了一切。
他緩緩轉頭,看向身旁的白發老者,神色中浮現出苦澀。不用想,在自己得意洋洋時,他早已預料到了此刻的到來。
而此時,白袍老者也看向了他,仍是和煦地微笑道:“麥克西維爾司令,看來你手下的軍官們,還是很團結的嘛。”
麥克西維爾眼睛一黑,有種想要吐血的沖動。
但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太丟人了。
接下來,仍然遲遲沒有任何軍法師出頭露面,而那被兩道光幕夾在中間的140名普通士兵間,恐懼和絕望還在不斷蔓延。
理智在逐漸崩潰,有人開始痛哭流涕,有人在大聲怒罵,而有人則已經悄悄把目光放在了其他人的裝備上。因為一些附魔的防具,若是能夠運用得當,比如穿的夠厚,未必就不能沖破眼前這道帶有強大殺傷力的元素禁制。
就在這時,一盤散沙的人群中,一名年輕的士兵忽然發出了高喊。
“這樣的元素禁制肯定有承載上限,一兩個人沖進入必死無疑,但只要我們同時往里面沖,超過了最大承載,那么它就無法在每個人身上凝聚足夠多的火元素。所以。所以大家伙不要放棄,一起來沖一次吧!”
周圍的眾人面面相覷,但沒有任何人愿意這么做,畢竟在眼下的情況下,每個人除了自己之外,已經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一其他人了。
而且,即便這名年輕人說的的確有道理,但誰知道元素禁制的上限值是多少呢?需要二十個、五十個還是一百個人同時沖破,才能夠使其過載?作為魔法的門外漢,即便同為超凡者,他們也依然對中階以上魔法師有著發自心底的畏懼,因為在足夠復雜的元素魔法面前,他們和普通人并沒有太大區別。
但這又是唯一活下去的辦法,不這么做,就只能原地等死。
在這樣的猶豫中,五分鐘很快又過去。
光幕最后一次動了起來。
這次的收縮速度很慢,慢到稍微走得快一點就不會被追上,但所有人都知道,它再也不會停下,而是將收縮到只剩下最后一個人存活為止。因此,光幕剛一動起來,所有人都如同驚弓之鳥般推搡著退到了魔法禁制的邊緣——這里是距離光幕最遠的地方,但用不了一分鐘,也依然會被光幕吞噬。
“我們不能再等了!”
那名年輕士兵的吶喊聲再度響起。
“留在這里也是坐以待斃,我數三二一,所有人一起沖!只要一起沖過的人夠多,每個人分攤到的元素攻擊就越弱,我們一定可以沖進里面!”
這次,在退無可退的絕望驅使下,年輕人終于得到了其他人響應。他備受鼓舞,然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發出了幾乎一百多人都能聽到的震天怒吼。
“三!”
“二!”
“一,沖!”
有大約一半的人做出了響應,他們同一時間沖入了散發著紅光的幕墻,濃烈的火元素在每個人的身上匯聚。比起最初那幾個貿然闖入的倒霉蛋,每個人身上的火元素濃度顯然低了許多倍,但依然讓他們身上的斗氣光芒瞬間黯淡。
說時遲,那時快,每一個發起了沖刺的人都發現,他們成功看到了光幕后的城鎮,但接下來,伴隨著一陣更加熱烈的呼嘯聲,一道道風刃、火沖、寒冰箭席卷在了早已黯淡無光的護體斗氣上,輕則皮開肉綻,重則殘肢斷臂、身首異處…一道又一道白光閃爍著,轉瞬間便有六七十人死于非命。
原來在元素禁制的后面,早已布置了密密麻麻的魔法陷阱,就像是一顆又一顆的地雷,顯然軍法師們已經料到了他們會沖破禁制,并做好了后手準備。然而,隨著外界光幕的不斷逼近,立刻又有第二批士兵同時沖入了元素禁制,他們頂著尚未散去的元素陷阱的光芒,爭先恐后地向前沖去。
不過,還沒走出十步,大多數人的行動速度就忽然慢了下來,一個個仿佛陷入了泥潭,雖然依然保持著前進,速度卻只有之前的不到三分之一。
而他們的身上,也早已附著了代表著遲滯術的元素光澤…
很顯然,位于海島中心的軍法師們,為了阻止這些普通士兵的打擾,已經做到了無所不用其極。
而與此同時,光幕的速度可不會變慢,它保持著約每秒三米的速度,吞噬著一個個陷入泥潭的士兵,麥克西維爾眼前的數字開始了斷崖式下降,在半分鐘內,從140人變成了不到30人。
是的,即便做到了這種程度,依然有普通士兵闖過了天羅地網,其中還包括了那名高喊口號的年輕人。他雖然發動了所有人向元素禁制沖鋒,但自己卻躲在了后面,成為了第二批沖入其中的人,并且在這之后,并沒有急著往前沖,也沒有急著脫離大部隊進入建筑,而是始終不緊不慢保持著吊車尾的位置,并觀察著遲緩術的作用范圍,并十分幸運地找到了一個沒有被覆蓋的隱蔽通道,成功進入了城鎮深處。
至于和他一樣幸運的人,麥克西維爾粗略數了數,還有十六七個,他們在小巷和建筑間小心翼翼地穿梭,互不驚動對方,朝著城鎮中心的廣場移動。
而此時此刻的廣場上,一道代表著光幕中心點的元素信標緩緩亮起。這意味著,經過了魔法師們的計算,來自四面八方的吞噬光幕,將最終匯聚到這顆元素信標所在的位置。
很快,十幾名軍法師從廣場周圍的不同建筑里走出,并互相眺望著彼此。
他們無不全身上下武裝到了牙齒,以至于麥克西維爾一時間都分不清楚誰是誰。但有一點他終于肯定,那就是自己的猜測一點都不錯,從最開始,這群身為法師的軍官、雪漫第十三軍團的骨干,就打算剝奪了所有普通士兵生存下去的權力。
接下來,這些軍法師的做法,卻并沒有出乎麥克西維爾的意料。
只見這些軍法師并沒有爆發沖突,而是很快聚集在了一起,他們在元素信標所在的光柱面前停下,然后所有人騰空而起,分別在不同高度進入其中,形成了一個疊羅漢的形狀。
軍法師們達成了一個完美的默契——這樣一來,每個人都相當于站在了光圈最中心,當最后時刻來臨時,誰能夠活下來,就完全聽天由命了。
這正是麥克西維爾想要看到的東西,但此時此刻,他卻無論如何都笑不起來。
光幕吞噬了所有房屋,整個世界,再次剩下了這個中心廣場,與此同時,幾名逃過一切的超凡者士兵,也被逼到了廣場之上,看到了以前的局面。接下來,迎接他們的,是來自廣場中心這道光柱中,所有魔法師的全力攻擊。
大量火舌、風刃,如同不要錢般涌向這幾名士兵,每個軍法師都像是拿出了寧愿耗干體內所有法力的覺悟在施法。士兵們翻滾著躲避,但身后的光幕卻不會停息,他們很快要么被吞噬,要么被無數毀滅魔法命中,變成白光散去。
自此,再也沒有了戰斗。
軍法師們注視著光幕的來臨,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他們停下了一切事情,盡全力讓自己緊挨著信標的正中心。
光幕瞬間淹沒一切,游戲結束。
良久之后,麥克西維爾緩緩松開了緊握的雙手,他不再憤怒,亦或是將其藏在了心中。
他對白袍老者說道:“先生,如果你想用這種辦法,讓帝國十三軍團的成員不再彼此信任,那么恭喜你成功了。”
“哦?”
白袍老者饒有興致。
“在你看來,這場游戲的目的,就是為了離間你們,讓你們不再團結?”
麥克西維爾苦笑道:“難道不是么?在這之后,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這只不過是一場游戲,沒有人會因此而死去,第十三軍團也實質上不復存在了。”
“好吧,這的確也是我的目的之一,但不是主要目的。你要知道,人在面對生死抉擇的時候,才能展現出真實的自己,而這樣的機會著實很難得,因為往往在面對生死抉擇之后,那個人就真的死了,能夠活下來的反而只是少數。”
“所以呢?”
“所以,”白袍老者笑道,“這就是一次入門考核罷了,每個人的真實表現都已經被我們紀錄、重現、分析,其中的優秀者則將會被選中,并成為主上重點栽培的對象。”
“那么,剩余沒被選上的人呢?”麥克西維爾意味深長地問。
“當然是殺了他們…哈哈,開個玩笑。那就要繼續努力,好好學習了,反正你們已經不可能離開這里,而恰好主上也養得起你們,至少不會讓你們餓著肚子。”白袍老者笑道,“不必急著決定效忠,因為你們現在還不配為主上服務,包括你在內,麥克西維爾司令。作為戰士,你們要接觸和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我也會傾囊相授,相信用不了多久,之前你們所理解的一切力量體系就會崩塌。不要抗拒那些新事物,否則哪怕你是高階魔法師,也會很快變得一文不值,因為,那就是未來。”
說完了這句晦澀難懂的話后,白袍老者悄然后退半步,然后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訓練室里沉默著的麥克西維爾眾人。
很快,一道又一道白光亮了起來,所有被俘虜的軍團成員,都陸續出現在了開闊的訓練室里,包括第一輪的三百多人,以及剛剛結束的第二輪里的“幸存者”們。比起劫后余生的驚喜,后者的臉上,更多的則是茫然…
尤其是那些活到了最后的軍法師們,在麥克西維爾司令和周圍士兵們的無聲注視下,他們的心態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但總而言之,無人死亡,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