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聽說了嗎?之前的那個妖怪,昨晚襲擊將軍府的時候被龔將軍擊殺了!咳咳…殺得好…咳…好啊!”
“咳咳,我也聽說了,不過我好像聽將軍府的下人說,雖然殺了大妖,但是將軍夫人好像遇害了?”
“沒錯,這是真的!我聽倒泔水的劉老頭說了,將軍府里面還停靈哩!”
“唉,將軍夫人之前還施粥接濟咱們這些流民來著。”
“多好個人啊,怎么就…咳咳…”
大妖被鏟除,將軍夫人遇害,這兩條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在天人城中傳得沸沸揚揚。
大部分人都在緬懷將軍夫人如何善良和善,咒罵這世道,感慨好人不長命。
而寧無猜卻明白的很。
恐怕,這剖心挖肝的大妖,就是那素未謀面的將軍夫人了。
當時,龔同澤在聽到寧無猜的判斷后,有那么一瞬間的走神和不安,大概當時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苦苦追查數月的大妖就一直在自己身邊。
也難怪不讓他們再插手。
畢竟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興許是為了維護將軍夫人最后的一絲體面…
在心中略微的感慨了一下,寧無猜望著天際盤旋而過的烏鴉,還沒等走回屋內,就聽見一陣沉悶的敲門聲。
打開門,映入眼簾赫然是副將那張堅毅樸實的面容。
和昨日相比,副將似乎更沉默了一些,手臂上綁著一截白色的麻布條,明明背脊挺得筆直,卻仍舊顯得格外消沉。
“寧…”
話語在喉嚨間沙啞的滾動,副將拱了拱手似乎想說話,但話到嘴邊卻只吐出一個‘寧’字,剩下的話像是被吞掉了一樣,只剩下漫長的沉默。
“我來說吧。”
看到副將遲遲說不出話來,從他身后露出了一張憔悴的面容,正是龔明月。
與之前狼狽逃難的模樣不同,此刻的龔明月收拾得干凈整潔,大戶小姐的儀態尤為凸顯,然而手臂上系著的白麻布條,以及一身素衣,卻讓這位大小姐顯得說不出的憔悴。
“寧公子。”
先是拜了一下,龔明月眼圈微腫,看樣子應該是已經哭過了:“兄長有傷在身,還未當面致謝,不過托我將這封信帶給你。”
說著,龔明月從袖中掏出一封信箋:“眼下天人城諸事繁多,難以抽出人手,不過我們龔家言出必踐,絕非食言之人,寧公子和虞姑娘可以帶著這封信箋去迦葉城,那里也有我的一位堂兄,看過此信后必然可以幫到寧公子。”
龔明月勉強一笑,頗有種病懨懨的感覺。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
明明歷經千難萬險到了這里,明明兄長寵溺嫂嫂賢良,明明一家人團團圓圓近在眼前。
可一夜之間卻好像什么都變了…
平日里溫柔賢良的嫂嫂是剖人心肝的妖魔!
哥哥含淚殺了嫂嫂!
天人城平安了,但將軍府卻好像被那一劍刺得支離破碎…
明明她也同情可憐那些被害的人,明明她也恨死了那剖心挖肝的妖魔,但現在她卻不止一次有過后悔的念頭。
是她,間接殺死了嫂嫂。
是她,毀了兄長的幸福。
如果…
如果她沒有來這天人城就好了…
如果沒有請寧公子和虞姑娘就好了…
如果…
如果…
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信箋交到寧無猜手中,低頭再次拜了一拜,龔明月默不作聲的轉身離去。
可惜沒如果…
“小姐。”
坐在馬車里,伴隨著馬兒一陣晃動,副將的聲音從車廂外面猶豫的傳來:“小姐為何對寧公子他們…”
然而還沒等副將把話說完,車廂內卻慢慢傳來一陣啜泣聲。
龔明月捂著臉頰,肩膀顫抖著。
她鄙夷自己的慈悲。
更鄙夷自己的虛偽!
明明她很可憐那群死掉的人,明明她恨極了那作惡的妖,明明她的初衷是好的,但為何看到兄長如今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她卻會生出無邊的悔恨?!
嫂嫂…嫂嫂她沒有想過害兄長。
也沒有想過害她。
可是!
妖,就是妖!
她手上沾滿了血淋淋的性命!
她試著用‘替天行道’的大義來說服自己,但卻又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嫂嫂沒有被發現,兄長如今又會是多幸福…
她,后悔了。
連帶著,將心里的罪惡感和怨氣,一同丟給了救下她的恩人。
對兄長的負罪感。
對無辜之人漠視的負罪感。
以及見到寧無猜兩人后沒由來的怨氣。
揭開她那流于表面的慈悲和善良,顯露出來的就是她那最不堪的虛偽,不堪到令她自己都想作嘔。
貪戀著自私的幸福,寧愿對他人的幸福視若無睹…
夾雜著隱約哭聲的馬車碌碌遠去,寧無猜看了看手里的信箋,不由得嘆了口氣:“吃力不討好啊。”
虞青梅坐在房頂上,持著酒葫蘆青衣舞動,瞇眼望著那遠去的馬車輕哼道:“明明幫了他們的忙,現在卻搞得像是我們的錯一樣,那龔小姐怕不是恨上我們了…”
“她不是恨我們。”
寧無猜收好信箋卻是搖了搖頭,凝望著馬車逐漸消失在人群里的輪廓,輕聲道:“是恨自己。”
他前世曾經見過很多這樣的事情,犯下死刑的犯人,他們的親人往往情緒失控,千方百計為其脫罪。
于感情而言,人都是自私的。
雖然大家都同情受害者,都喊著犯罪該死,這個時候就應該大義滅親,看到受害者家屬難道不慚愧么,之類的話。
但若是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卻還是夾在親情和正義之間左右為難。
無論選擇哪一種,都是錯。
所以事后,人們往往能去恨的人,就只有自己…
看到一臉不解的虞青梅,寧無猜不禁笑了笑,轉身關上門道:“打個比方吧,師姐,如果我殺了人,殺了很多很多人,為了這天下的愛與和平你必須鏟除掉我,這個時候你是不是就會兩難?這個時候假如…”
“為什么會兩難?”
聽到耳邊的話,寧無猜身形微滯,轉過身來,屋頂一襲青衣似遠似近。
明媚的眼眸像是剛剛拭去淚珠,帶著一種完全不需思考的決然,笑著說道:“我是你師姐,又不是天下的師姐,所以這天下,又與我何干?”
清風拂過鼻尖,帶來一絲檀香。
師姐的三觀很歪啊…
寧無猜站在這小小的院落中,心里悄悄嘀咕一聲,眼中倒映著那一抹青衣,嘴角的笑意卻是止不住的漾起。
但他偏偏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