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宋凜愿意代替自己去死,宋澄臉上又驚喜又煩擾,喜的是他不用被人綁被人殺,更不用再擔驚受怕;煩的是,宋凜代替自己平息民怨,老百姓或許會放他一馬,但再也不會心向于他。
把自己的過錯推給無辜的人來承擔的貪生怕死之徒,有何資格引領兵馬執掌天下。
最主要,即便老百姓民丁們都不計較,只要有人出面解決暴亂,對他們表現出重視,給大家一個合乎情理的說法,他們就能繼續安然老實地以平民的方式生活下去,可若因此折了宋凜…
不行,絕對不行,沒有宋凜,他自己,獨力難支,換句話說,他們兄弟,一個都不能死。
楊思亦有同感,雖然回京的途中,不,應當說,在昨夜偷襲程振大軍后方之前,他心中一直瞧宋凜不起,只當他是一個黃毛小兒,不懂帶兵,不懂打仗,仗著自己皇子的身份才敢在他面前耀武揚威。
但昨夜見他獨力對陣顧武顧覃兩位武藝高強名滿天下的都統都絲毫不落下風,便開始對他另眼相看,心中不自覺就生出了許多好感,當然,讓他就此臣服追隨,還是有些困難,但以為兄弟知己,倒無不可。
“三皇子,人固有一死,楊某不愿多勸,你將自己的命舍在平息民怨之上,確比泰山更重,但楊某認為,你可以死得更有價值!”
宋澄聞言望過去,看楊思一臉嚴峻,說得極其認真,沒有半點恭維,不由心生不悅惶恐:這…是在肯定老三的卓絕非凡?本宮果真被他比了下去?!
宋致冷哼一聲,半是嘲諷半是嫉妒憎惡地說道:“好個義膽忠肝、因公忘私的人間楷模,三弟,連為兄都要對你肅然起敬了吶!不過…”
停頓幾息,確認在幾人臉上都看到了好奇,宋致才繼續開口往下:“你最好別妄想著借此機會籠絡人心,否則,為兄可能會管不住自己的手,對你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
宋凜神情愈發肅穆,就連宋澄也覺得難以置信——這人竟敢這般明目張膽地威脅?!
楊思來回打量著三人,心中升騰起一抹不詳的預感。
正當楊思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不該將宋澄救下之時,王衡顫顫巍巍走過來,“覆巢之下無完卵,三位皇子,老臣有一逆耳之言,不得不講,而今叛賊在外,民丁暴亂,已有倒懸之危,若你們此時還要同室操戈,為皇位爭得頭破血流,那這一仗,就沒有必要再打下去了!干脆直接投降罷!”
“冰翁!”聽王衡毫不客氣,宋澄赧顏垂首喚一聲,“可是…”
他想說,即便他們三人齊心,也不見得就能打贏程振,之前或許還有那么一絲勝算,可如今,連那點希望都被他親手摧毀,要想不見血、不付出丁點代價就扭轉局勢,談何容易。
“明易,安撫民眾的事,便交給老夫罷!你們要做的,是同仇敵愾,不給程賊一點可乘之機!”
雖然不知王衡具體有何打算,但宋澄懸著的心還是放了下來,他知道,王衡既然開口,便一定能夠解決,他誰都可以不信,但王衡絕對不會害他。
“謝冰翁提點相助,明易,定不負您所望!”
“宋然亦將謹遵大人教誨…”
見二人變得溫良恭順,不再與自己口角相爭,宋致不說話,輕蔑地瞥一眼宋澄宋凜,后同王衡拱手一禮便離開此地回了朱秀身邊。
楊思不禁感嘆,到底是德高望重、權傾朝野的三朝元老,三兩句話就將這神貌都不合的幾人擰在一起,看來他們兄弟,也并非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大皇兄、楊將軍…”宋凜本欲趁機再同宋澄楊思行一番商議,若程振此時來攻,他們兵力分散,又新集而成的民丁未經訓練,強壓上陣也殺不了敵人。
正面迎擊既無勝算,那未免被動挨打,就只能另想辦法…
他話音未落,卻突然止了聲停下,一名宮門守衛跑近幾人身邊,微微喘著粗氣稟報:“三皇子,宮外有人求見…”
告辭王衡宋澄幾人出得衍宿,便有兩人入眼,宋凜了然又疑惑地朝二人走,喚一聲“蕭立”,另一人亦回了頭來望。“三爺!”聽到聲音,蕭立絞著十指迎他,“皇上果真崩逝了?”
宋凜點頭,目光落向另一人,看著面熟,卻沒了一點印象。
那人覺察到宋凜眸中閃過的那抹疑惑,不慌不忙拱手一禮道:“蕪云知府李碩,見過三皇子。”
李碩?蕪云知府?
宋凜不解更甚,思索一陣,才終于認出此人是他們前往蕪云城調查流寇毛彬等眾、受人指使放火燒了劉員外府邸一事真相之時、在城中大戶沈以男沈府外偶然所遇之人,但他不是翰林編修嗎?怎的幾日不見便成了蕪云城知府?
蕭立亦有此惑,但他并不多問,而是難掩激動地直接同宋凜稟明:“三爺,李大人此次,是為咱們送兵馬來了!”
李碩面上一直掛著笑,待其音落,便伏首解釋:“三皇子,前幾日,蕪云城來了一個自稱是開國將軍程振麾下幕僚的名叫顧放的人,他一見名遂便讓造炮征兵,說是受了名遂表叔李史亮的指引為了程將軍匡扶社稷的神圣使命而來…”
三人都心知肚明地對先前蕪云城中發生的事避而不談,宋凜面色如常冷酷,聞言陷入沉默,似在懷疑李碩所說是否可信,蕭立適時插話打破尷尬:“知府大人心懷大義,不與奸賊同流合污,無機佩服!”
“吳公子謬贊!名遂愧不敢當,能為三皇子效力,乃名遂幾生幾世也修不來的福分!”諂媚幾句,李碩脫口要講自己如何敷衍顧放,如何瞞天過海將本來要給到程振的兵馬偷轉路線,直接送進了京城,宋凜打斷他的長篇大論,先道一句多謝,便直截了當地問道:
“不知知府大人,此次征集了多少人馬?”
他們正處在缺兵少馬的窘地,李碩主動出手相助,他自然不會拒絕,而且如果這人誠心歸順,那么對戰程振便能多出幾分把握。
李碩面上顯出為難,“回三皇子,征來的民兵,暫時只有兩萬…不過,我們還造有大炮…”
蕭立眼睛一亮,“知府大人此話當真?”
“只是…數量也不多,因為時間有限,暫時只造出來三十門…”李碩撓著頭,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好在蕭立宋凜都未覺失望,雖然杯水車薪,但也聊勝于無。
宋凜若有所思地點著頭,蕭立托著下巴,也陷入思考,雖然不清楚衍宿宮內究竟發生了什么,但蕭立不難料到,繼皇帝駕崩,他們接下來會面臨什么。
眼下民怨四起,不只被抽集到軍營訓練的民丁,連城中的百姓也都圍堵在紫禁城外抗議,誓要得個說法,就他親耳所聞,百姓們對宋澄怨憤頗深,似乎不將他交由叛軍處置或者碎尸萬段絕不罷休。
“三爺,若程賊此時來攻,您可有應敵良策?”
他不問皇帝駕崩之后朝政如何安排,又宋澄如何化解此次危難,只關心宋凜能不能成功擊退叛軍,然后順利登基稱帝。
自從得知宋澄并非宋禎的親生骨肉,蕭立心中的皇帝,便只有宋凜一人,即便他無心權勢,為了不傷袁夢的心,甘愿退出歸隱山林,他也必要盡己所能,全力將他扶上帝位。
宋凜默不作聲,垂下視線正對蕭立,李碩揉揉鼻子,也將他望著,等待下文。
感受到兩個人同時投來的目光,蕭立赧顏一笑,“無機不才,前來衍宿的路上,仔細地分析過我們當前的形勢,然后得出了一道還算可行的作戰計劃,只是…”
“但講無妨。”
“那三爺,請您俯耳過來…”
四平二十八年三月十五,夜入戌時,王衡脫去官袍,雙手托著自己的烏紗一步一跪地來到紫禁城外,宋澄身著孝服緊隨其后。
大雨還在嘩嘩直下,他們二人皆無雨具遮擋,如雞落湯,分外狼狽。
百姓們圍堵在城外絲毫沒有要散去之意,口中“交出宋澄”幾字此起彼伏,從未間斷,但畢竟喊鬧了好幾個時辰,嗓音漸漸嘶啞,身體也疲憊不堪,只想躺著或者坐下。
王衡宋澄之后,還有一批百十人的隊伍,或提食盒、或抬鍋碗、又或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跟了出來。
見到宋澄,原本已經疲累搖搖,四肢乏力想要直接坐在雨地里休息的百姓瞬間打起精神,女人們舉起菜刀鍋鏟,男人們亮出鐮刀鋤頭,還有小孩嚶嚶哭著晃動軟弱無力的拳頭,一邊向宮里出來的一老一壯靠近,一邊扯著嗓子嘶吼。
宮門守衛見人群又開始狂亂暴動,便揮舞起大刀長矛擋道宋澄王衡跟前,揚言再若靠近一分,便莫怪他們刀劍無眼。
王衡跪得膝蓋破了皮爛了肉,殷紅的血色滲出單薄的里衣分外醒目,宋澄再如何強裝淡定,托扶王衡的胳膊也免不了顫顫發抖。
他們身后的宮人太監們也越走越慢,不待王衡吩咐,便自己停了下來,遠遠地觀望形勢。
“各位父老鄉親…”王衡止住腳,額手貼地拜一回:“可能聽我糟老頭子說幾句…”
眼拙寡聞的婦女不識王衡身份,有時常在各街各巷東竄西走忙碌的男人認出喚一聲“右相大人”,然后繼續舉著手中的武器和同伴一起“戰斗”。
士兵們戰場殺的,是肉眼可辨刀槍可砍的敵人,而他們,則是在同壓榨剝削著大眾百姓、不顧他們死活的披著人皮的魔鬼抗爭,鬼見不了光,無神無形,卻能蠱惑人心。
“誰要聽你講!我們只要天下太平!”
“綁了宋澄獻過去!程將軍必會善待我等良民百姓!”
“綁宋澄!獻將軍!”
“綁宋澄!獻將軍…”
一聲一聲,吼得聲嘶力竭,王衡累弱嘶啞帶著哭腔的聲音盡數淹沒其中,宋澄不禁心聲退意,輕輕扯著王衡的胳膊央求:“冰翁,這群刁民已經完全失去理智,根本聽不進任何解釋的話,我們趕快回宮罷!他們要是沖過來,明易就活不成了!”
王衡滿含憂傷的望宋澄一眼,握握他的手,堅定不移再次開口:“各位父老鄉親,老夫知道,各位心中滿含怒氣,難以疏泄,更有對戰亂兵變的無限恐懼,皇上又在此時薨然辭世,家國無主,黎民無可依附,只能扛起手邊的工具自謀生路…
然程振叛變,本乃天子之失、朝臣之過、社稷之危,卻讓無辜的百姓——千千萬萬條鮮活的人命來贖罪,何其可笑,何其不公!
大家確實應該憤怒!該仇恨,該為了自己拼死搏斗!
可大家是否想過,將大皇子交到叛賊手中,天下果真就能恢復太平?諸位又果真就能不受紛擾,樂業安居?
程振原本只是一員小將,當年皇上擊退襄乙登基之后,才被破格提升為的開國將軍,可他不知足感恩,盡忠職守,竟妄想將皇上取而代之,如此狼子野心,當他真的做了四平的主人,天下的王者,還能夠期望他有所收斂壓制?他若為帝,必定東征西討,戰事不斷。
有戰爭,就有傷亡,有傷亡,就必須補給,補給的錢糧、兵力,從何處來?自然還是從大家身上搜刮壓榨…
如此反復,無休無止,又何來太平?何來安逸?
大家果真想要擁立這樣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殘忍暴戾之徒為帝來迫害自己?!”
王衡慷慨陳詞,雨水唾沫在他的唇邊飛濺,他痛心疾首地將已經停了呼吼、慢慢放下手中的武器拳頭、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男男女女望著。
他知道他們真正憂心害怕的是什么,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寢不安枕;
是活了今天看不到明天、沒著沒落、亂世流離;
皇帝死不死不重要,皇帝誰來當,亦不重要。
只要讓他們有房安身,有錢立命,閑著無聊還可以生孩子逗趣,便是治國有方、內政修明的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