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參奏姜楓一本后,武云山隨恩師回到御史臺,越琢磨越覺得恩師說他“踩著姜楓立名”的話刺耳。不是他想參姜楓的,是有人在御史臺外遞狀子,他接狀子后才這么做的。
武云山想進去跟恩師解釋,走到恩師緊閉的房門口,他躊躇了片刻又轉回自己的書桌前,想從坐在他對面的白全海那里找到些認同感。
“存成,若你…”
白全海從黔州賑災的賬本中抬起頭,武云山見他臉上沾著幾點墨汁,眼神有些茫然,便把半截話硬生生吞了回去,轉而問道,“賬冊可有問題?”
白全海立刻回道,“大人,這帳是抹平了,可數目卻對不上。您看這份文書上說,‘黔州開元戶三千九百六十三,因災折損四百二十戶’,那么賑災時黔州有三千五百四十三戶人家才對,但另一份賬冊上記錄的是按三千八百四十三戶發的賑災錢糧。”
這確實是對不上。武云山沉下心來,問道,“按制,朝廷賑災銀糧應按人頭發放,黔州衙門按戶發放,呈報上來的文書中對此是怎么解釋的?”
兩人沉入黔州賑災的卷宗中,直到散衙鐘聲響起,都未理清頭緒。武云山便道,“咱們晚走一個時辰,將這兩本賬冊理完。”
“這個…”白全海十分為難,“大人,我家夫人讓我散衙去買東市老吳家的五香驢肉,一個時辰后,驢肉就賣完了。”
驢肉賣完了會怎樣?武云山緩緩從賬冊中回神,想起棍子舞得虎虎生風的白夫人,嚇得一激靈,連忙道,“存成速去。”
“多謝大人,這兩本賬冊下官帶回家核對。”白全海抱起桌上最厚的兩本賬冊,在衙門口的錄事房內登記清楚裝入袋中后,快步出衙門尋自己的馬,卻被衙門口烏泱泱的人群嚇了一跳。
他瞇起眼睛靠近人群,才認出了站在最前邊的白衣美郎君。剛剛散衙,這臭小子怎么就換下官服跑到御史臺來,一定是沒好好當差,他這樣對得起萬歲賜的匾額么?白全海怒從心頭起,拱手硬聲硬氣地問道,“姜大人怎有空到御史臺來了?”
見白全海臉上掛著墨汁,手里也提著沾滿墨汁的破布袋,姜二爺的火氣也往上冒。知道的說他是御史臺的官員,不知道的還當這廝是哪個墨房的長工呢!姜二爺真讓人把他按進水桶里沖洗干凈,不過這是白夫人的事兒,他不能越俎代庖。姜二爺忍不了,轉頭望著御史臺的大門,問道,“武云山大人可在衙中?”
白全海是從六品官,沒資格上早朝,又一整日埋頭理賬,還不知朝堂之上發生的事,只如實回道,“武大人尚在整理賬冊,一兩個時辰之內出不來。”
一兩個時辰他可等不了,姜二爺與白全海商量道,“白大人可否進去一趟,告訴武大人,就說姜某在這里等著向他道謝。”
提刀擼袖子跟來的西城百姓們,聽姜二爺說是來道謝的,眼睛都瞪圓了,道謝?武云山折了二爺的面子,二爺居然還跟他道謝?!
在買夫人買驢肉和幫姜二傳話之間權衡了一瞬后,白全海返回了御史臺,因為他現在不去傳話,姜二一定會讓留兒在夫人面前說他壞話,他會更慘。
見白全海去而復返,武云山詫異道,“驢肉已經賣完了?”
白全海搖頭,“大人,姜楓在衙門口等您,說是要向您當面道謝。”
武云山心里一陣發毛,“他為何不進來?”
“他帶了一大幫人,進不來。大人,下官走了。”白全海說完,便急急走出房門,跑去買驢肉。
姜楓帶了一大幫子人來,是向自己道謝還是打架?如果是道謝,正好將這事圓過去;如果是打架,那正好讓人認清此人睚眥必報的品性!武云山站起身,理官袍正烏紗邁官步,向御史臺大門口走去。
守在衙門口的眾御史、衙吏、官兵和百姓見武云山出來了,此起彼伏地招呼姜二爺,“二爺,武大人來了,來了!”
姜二爺斂容,收折扇,正衣冠走到階下,一本正經地向站在臺階上的武云山深施一禮,“下官姜楓,多謝中丞大人在萬歲面前指正下官的錯失。”
姜楓此話話一出,不只武云山,整個御史臺的官員都震驚了。被參奏官員的白眼他們見多了,過來道謝的,還是頭一回遇到。
準備好舌戰群儒的武云山連忙走下臺階,抬手扶起姜楓,略帶尷尬道,“是本官失察,未知姜大人回府后已嚴正批評了任小將軍,誤會姜大人了。”
“哪里,哪里。下官主動向萬歲請旨撫養武安侯之孫,內心本也誠惶誠恐,生怕教不好凌兒,辜負萬歲的信任。是大人您將下官告到御前,才讓下官知道,在萬歲心下官不只是賢臣,還是良父。下官聞之,熱淚盈眶。”姜二爺萬分感激地望著武云山,真誠道謝,“多謝大人,下官這回總算能安心了。”
武云山差點噴出一口老血,他身后的御史們也瞠目結舌。姜楓不是來道謝的,他是來踢館子的…
姜二爺道完謝,又誠懇道,“請中丞大人多多監督下官,若下官還有教子不當之處,請大人當面指正,下官知錯必改。”您就別為了我家這點事兒,去朝堂上給萬歲添麻煩了。
武云山的手都哆嗦了,“你,你…”
姜二爺抬起迷暈了整個康安的澄澈桃花瞳,無比真誠地望著武云山,虛心求教,“大人有何訓教,請講當面。”
“你…很好!”武云山放下手,“非常好!”
姜二爺揚起笑臉,“下官離‘非常好’還差很遠,不過下官會加倍努力,絕不辜負大人的盛贊。”
“是啊,有勞中丞大人了。”
“您老辛苦。”
西城百姓們一個兩個三個的跟著起哄,自稱鐵口鋼牙的御史臺中丞武云山氣得發抖,無恥至極,此子無恥至極!
待姜楓走后,武云山回衙,見恩師站在院中,便沖過去氣息不穩地告狀,“恩師,姜楓此舉,此舉…”
“姜楓此舉堂堂正正,無可指摘。”荊吉良對自己悉心栽培多年的弟子,非常失望。
武云山握拳,緩緩低下頭。
“身為御史,其心須正。心正則身正,身正則影直。身正影直,方可無愧天地,不畏人言。”說完,荊吉良邁步走出御史臺大門,方才還在看熱鬧的百姓們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著自己遇到的不平事。
武云山走出衙門后,卻一路聽著百姓的冷嘲熱諷回到家。在家門口剛下車,他就被一個抱著孩子的美婦人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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