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經閣大門緊閉,也沒有值守武僧,凌楚瑜正奇怪,剛到門外,只聽里面傳來蒼老聲音:“凌少俠,請進!”
輕推而入,只見無法和尚正在抄錄佛經。他臉色略白,顯然身上內傷沒有痊愈,凌楚瑜見之有愧,道:“法師,凌楚瑜前來賠罪。”
無法緩緩抬頭,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毛筆,怔怔道:“殺氣淡了,善哉,善哉!看來少俠因強練《洗髓經》所積累的傷已經痊愈,可喜可賀!”
凌楚瑜嘆服無法眼力毒辣,僅僅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已然痊愈,說道:“法師,晚輩這次前來,是專程賠罪的。”
“賠罪?”無法道:“不用!出家人慈悲為懷,若能感化少俠向善,當是最大功德。”說罷合十低眉,極為慈祥。
凌楚瑜道:“晚輩心存歹念,言行錯著,承蒙法師不棄,敦敦教誨,此恩不忘。”
無法直起腰板,緩緩道:“看樣子,凌少俠是要下山了?”
“是!”凌楚瑜毫不猶豫回答。
無法道:“少俠殺氣雖在,卻不似往昔。恕老衲直言,只怕師叔還不讓少俠下山。”
凌楚瑜顯然也知道,說道:“法師,清涼寺對晚輩之恩,晚輩沒齒難忘,只是山下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無論如何,拼死也要闖出羅漢陣。”
無法看著他雙眼透出剛毅,道:“凌少俠,還記得老衲跟你提過的百里無極嗎?他當時要再老衲面前殺人,也是這樣的眼神,就是這樣的眼神,讓老衲在這里抄錄佛經,整整三十二年。”
凌楚瑜略做沉思,說道:“法師,三十年前您與百里無極一番爭論,看似各執一詞,實則是您不知世俗道理所在。”
無法忽然雙眉一軒,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凌楚瑜續道:“晚輩斗膽放言。當時中原動蕩,各國爭斗,民不聊生,逢此亂世,當以武為本,鐵血手腕,方能平定中原,一統天下。”
“若只有鐵血,沒有仁德,讓天下黎民屈服于暴力之下,不得民心,即便是是奪了天下,也難以長久。”
“所以我笑法師固執守舊。天下大勢,絕非仁德可隨之。戰國七雄,人人敬仰儒家,孔孟周游列國,無不受敬仰,卻無一國敢用,只因天下大勢所趨,儒家可治國而不可爭天下,佛家亦是如此。”
無法和尚聽得入神,待凌楚瑜話落,才緩緩道:“佛法是化解人心欲望之法,乃出世之法,自不能與王道之法相提并論。但為政者沒有寬容之心,雙手皆是屠刀,那世道豈不是人間地獄?張施主已經兵敗,已得到應有報應,茍活于世,為何還要趕盡殺絕。”他口中的“張施主”,自然是當時的衡州刺史張文表。
凌楚瑜道:“法師,晚輩斗膽一問,張文表是何許人也?”
無法和尚心知他為何有此一問,道:“都是可憐人。”
凌楚瑜道:“張文表為人臣子,上不思報主,下不心系百姓,竟公然帶兵反水,其心可誅。事后兵敗,落荒而逃,居然還想邀功請賞,當真可笑。法師您精通佛法,可知‘天雨雖寬不潤無根之草,佛法雖廣不度無緣之人’。”
無法和尚怔了怔,緩緩說道:“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元各自有一切煩惱貪嗔惡業,若不斷除,終于不得解脫,故言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一切迷人,悟得自性,始知佛不見自相,不有自智,何曾度眾生?只是為凡夫不見自本心,不識佛意,執著諸法相,不達無為之理,我人不除,是名眾生…”
他口誦的乃佛經《金剛經》中偈語,意思就是說,表面上,如來救度了無量無邊的無數眾生,而實際上,一切眾生都是假象,沒有一個眾生是被佛度的,重要在于佛性。做個最簡單的假設,用金子做成的佛,我們認為那就是佛。而用金子做成一個杯子,那就是杯子,而不是佛。而事實上,兩者本質都是金子。那金子就是佛性。
凌楚瑜在大雄寶殿當知殿,多少從無靜法師那里聽得一些,道:“那日百里無極前來追趕張文表,若他真心悔改,百里無極自然不會跟法師打這個賭約。而張文表死性不改,妄想攀上高枝,再圖富貴。這樣的人,佛祖豈會度之。”
無法和尚聽罷,想起張文表曾手拿尖刀,以表自己寧死不屈,現在想來,只怕是他想以此刀脅迫自己,從百里無極手中換自己性命罷了。他長舒一口氣,似乎將肩頭的千斤擔子放下,道:“凌少俠,老衲在寺中抄寫佛經三十年,竟不比少俠三個月悟出的佛性,實在汗顏。”
凌楚瑜見他雙目緩緩睜開,露出精光,心知他已放下從前,喜道:“恭喜法師,終悟得佛法。”
無法和尚沒有喜悅,道:“凌少俠此次下山,定是為了大義,老衲只有祝少俠一切順利。”
“多謝法師!”說罷轉身走出藏經閣。
剛出來,迎面走來一個矮和尚,便拱手道:“方丈有禮。”
無德瞥了他一眼,道:“你不在大雄寶殿,跑這里來干什么,想偷懶不是?”
此時無法和尚口誦佛號,右腳一步踏出藏經閣,道:“凌少俠是來和老衲告辭的。”
無德沒好氣道:“告辭?哼哼,沒有我的首肯,休想走出清涼寺一步。”轉而對無法道:“師兄,出來散步…”他忽然吃驚,道:“師兄,你…你…出來了…”
無法笑道:“待了三十年,終究是畫地為牢,是該出來透氣了。”無德大喜,急忙奔了出去,手舞足蹈道:“師兄,你終于走出魔障了。”
他性情率真,從不隱藏,只是礙于方丈這個職位,只得以掩蓋自我,何嘗不是一種業障。
凌楚瑜不打擾他們,悄悄走了,前往智聰和尚禪房。
走了一會,來到他禪房前,一股酒氣撲鼻而來,凌楚瑜一腳踹開房門,道:“花和尚,上酒!”
智聰和尚側躺在地,臉色紅潤,旁邊倒了幾個酒壇,醉醺醺道:“凌小子,你是越發大膽了,居然踹我門。”
凌楚瑜道:“智聰和尚,今日我來向你辭行。”
“沒酒?”
“下不了山,先欠著!”
“和尚可以佘任何東西,唯獨不能佘酒。”
“若我這次能活著回來,酒管夠!”
智聰和尚緩緩起身,將身旁僅剩的一壇酒拍開,道:“和尚說了,從不相信以后,只要眼前。”
凌楚瑜道:“大師是怕我有去無回?”
智聰和尚道:“你分得清輕重嗎?”
凌楚瑜正色道:“大師,之前是我被仇恨蒙了心,只想復仇,如今我已開悟,此番下山不是為了私仇,而是民族大義。我知大師雖在佛門,卻不受戒律管束,任意妄為,可所做之事既不違天,也不為心,當得高僧二字,晚輩受教,此番下山,絕對公私分明,不枉殺一人,也絕不放過一人。”
智聰和尚不語,喝了一口酒,將酒壇遞了過去,道:“喝完就滾。”凌楚瑜哈哈大笑,接過后一飲而盡,起身一躬,道:“告辭!”
他一轉身,從此江湖上又多了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