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已是夜半三更,燭火跳躍在醫館的桌上,竹簾在墻面上拉出細細的影子。
夏流風沉默著坐在醫館中,任由宋大夫幫他把脈配藥,準備抓藥。
他感覺非常的尷尬。
此刻,兩名年芳二八的妙齡少女,正一個守在桌前研磨執筆,娟寫宋大夫為他口頭開具的藥方,另一個則在藥柜前,擺弄著包藥所需的油紙。
“防風、白術、紫蘇…”
在宋大夫略顯困倦的聲音里,夏流風眼看著那兩位女子目光幽幽在松子安身上打轉,欲言又止,脈脈情長,只覺得下山來抓藥的自己,這一刻在這醫館里反而是多余的。
好容易瞧完了病,宋大夫交代好注意事宜,回去補眠。
身材嬌小,心里藏不住心事的綠芽姑娘,脫口而出問道:
“子安公子,你最近過的還好嗎?”
她僅說了這一句,眼眶已經紅了。
還在發燒中的夏流風,捧著自己的藥在心里說了一聲靠,默默走出屋子出去通風降溫,將空間留給這二女一男。
他走后,年紀稍大綠芽兩歲的萋萋姑娘,安撫地拍了拍綠芽的肩膀,將兩人的心意婉轉向松子安道:
“子安公子,上回你走前,讓我們速速回家,不要讓家里多有擔憂,也切莫再掛念你。”
“但我本就是個孤女,綠芽更是生母病逝后,一直在繼母磋磨下艱難過活的命苦之人。我們二人能在追隨公子的路上在天武鎮安定下來,為自己謀劃生計,過好日子,本就已是命中之幸。”
萋萋對著松子安盈盈一拜,低眉道:
“那日公子曾言,望我們珍惜青春年華,不要為了一個執念就放棄自己的大好人生。我和綠芽想了很久,卻不認為我們留在天武鎮是一個錯誤之選。我們姐妹二人在此地不用擔憂魔獸侵擾、不用擔憂有賊人加害、憑自己的雙手謀生,過著的已經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我們感謝公子將我們從妖獸手中解救出來,也感謝公子不經意就帶我們來到了天武鎮,這情是感激而非愛慕,我和綠芽兩人心里已經清楚。”
綠芽說不出萋萋這樣條理清晰的話,只是抹著眼淚連連點頭:
“是的,我們在天武鎮能過的很好,一點不用公子擔心。倒是公子你整日到處跑,又不知道得無意間傷到多少姐妹的心,嗚嗚。”
聽到兩位姑娘如此豁達,倒是一直暗暗擔憂的松子安感到些意外和慚愧。
他自嘲一笑,看向窗外道:
“不,子安這次確實那個心傷之人。我…已經有了意中人,但是她,卻有自己的難處,根本無心理會我。”
聽到此話,綠芽和萋萋對視一眼,心中訝然。
萋萋贊嘆道:“既然是子安公子心頭所愛,那位姑娘一定是個心地純善、清麗脫俗、品行溫柔的大家閨秀吧。”
松子安回憶起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眼神溫柔道:
“你說的不錯。”
見他如此坦蕩,直言不諱地表明自己的心意,綠芽和萋萋無奈地對視一眼,皆為松子安未來的情路捏了一把汗。
萋萋斟酌建議道:
“子安公子,心誠所致金石為開。若那姑娘對你也有意,你切莫因為她眼前的困難,便對她心灰意冷,轉投她人,這天下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你對她矢志不渝,那位心地純善的姑娘必有所感,回應你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綠芽聽的連連點頭,噗嗤一笑:
“不成想,子安公子自己也有為情所困的一天,這就是因果輪回嗎?芊芊和小言若是知道了,一定也會撫掌大笑,哈。”
被她揶揄,松子安面露尷尬,深深對兩位姑娘鞠躬至歉。
“情之一字,只有身處其中之人才能感到其中種種。子安之前勸四位姑娘回家的態度太過想當然,今日便對兩位姑娘深表歉意。”
屋內的三人聊的歡喜,屋外的夏流風打著噴嚏。
他待了一會,見三人短時間聊不到個頭,干脆摸到了醫館的熬藥處,熟練地分柴點火,給自己熬藥。
一碗熱藥下肚后,夏流風出了一身汗,覺得身體里的病氣去了不少,渾身的力氣又都回來了。
“果然是修行人士,身體素質已經逐漸和凡人越去越遠了。”
夏流風心道,若是他早一天風寒,別說是一碗藥把病治好小半,會不會中風還是個問題。
“所以,絕對不能讓人知道這次生病,實在是太丟人了。”
離開熬藥處時,天色已經蒙蒙亮,這一夜對于夏流風來說,心驚膽顫又有驚無險,雖然一點危險都沒遇到,但著實把自己嚇的不清。
外面院里,松子安已經將兩位姑娘送去就寢,而自己則在房頂練氣修行。
“松師弟這次向掌門請了幾日的假?”
夏流風在樓下向他遙遙擺手。
松子安睜開眼,微笑道:
“一整日,明日清晨前去內閣銷假即可。”
既然如此,不如趁機在天武鎮四處逛逛。
夏流風想起掌門所說的七日,如今已然過去一半,心中隱隱有種明悟,自己能像今日一樣,在這天武鎮上慢吞吞閑逛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三日以后,天武門究竟會發生什么事?這深藏在夜云臺下關于夜閣和妙音殿的恩怨,又會以怎樣的形式爆發?
夏流風壓下心中所想,像往日那樣輕松道:
“那師弟就打算在這房頂坐上一天?”
松子安點頭道:
“近日歷經繁多事物,與修行一道上亦有所困,昨夜和兩位姑娘暢談一番,解開不少疑惑,今日不如將這些心結理開,重新歸于正道。”
“師兄如果想四處轉轉,不用管我,自便就是。”
聞言,夏流風也不再為難,道了別后就離開醫館,在天武鎮上走走停停,四處轉悠。
此時正值天武鎮清晨,小商小販們忙碌著四處支攤,店家開門營業,農夫出鎮做活,一派生機勃勃。
夏流風閑走幾步,忽而想起天武鎮村頭那棵樹下的棋友來。
他慢悠悠地晃蕩過去,果然就見老孫頭和老李頭依舊在那埋首下棋,棋逢對手,菜雞互啄。
“將軍、將軍!”
老孫頭眼見要贏,激動的手舞足蹈,白絮飄飄。
“好啊,你以為我沒看見你這一步嗎?”
老李頭嘿嘿一笑,啪地一聲炮飛過河,吃了老孫頭的棋,得意道:
“哈哈,你馬沒了!”
“這步不算,你詐我!”
老孫頭氣的吹胡子瞪眼,抬手就去搶他的馬,老李頭也不甘示弱,死按著不肯撒手,嚷嚷個不停。
“哎呦!你這老小子又悔棋,不玩了不玩了!”
兩人吵吵嚷嚷個不停,只差沒有動起來,直到夏流風在兩人身后咳嗽了幾聲,這才反應過來身后有人觀戰。
“你是…夏大師?”
老孫頭大吃一驚,仔細揉著眼睛,生怕認錯人。
老李頭更是人都傻了,喃喃道:
“夏大師,我老李頭活了這么多年,你是第一個這么大年紀入門修煉,還能進度這樣快的人,了不起!”
因家中主持著天武門肉攤事宜,老李頭接觸的修士較多,也模糊知道些修行上的常識。
像夏流風這樣進度一日千里的人,即便在七八歲時入門的少年身上也不多見,當之無愧是那種被讀書耽誤的修煉天才!
“嘿,你們竟然還能認出我來。”
夏流風哈哈大笑,將老李頭的馬還給他,饒有趣味坐到石椅上,痛快道:
“還是我一個打你們兩個,今日讓我們老頭三兄弟再戰一場!”
見他入道后依舊像以前一樣絲毫沒有架子,老孫頭和老李頭對視一眼,紛紛大笑,興致勃勃地坐在一起商量棋手,高興至極。
然后就沒贏過。
三人坐在鎮口老樹下連下了好幾盤,對身邊往來之人恍若未聞,每有人來問路便不耐煩地連連擺手,直到有一婦人牽著一條驢,驢上坐著一虛弱女子慢慢走而來。
“請問兩位爺爺,天武鎮宋大夫的醫館怎么走?”
恰逢此時夏流風一兵頂死了兩位老頭的君,抬眸一笑指路道:
“直走,第二條小巷右轉就是。”
說到這里,他微微一愣,這人竟是望月鎮上那戶不小心錯養了謎天蛾幼蟲的養蟬女柳三娘,和她病弱的女兒柳青。
柳青連連道謝:“多謝這位先生。”
然,那夜光線昏暗,他又是一副白發老頭形象,和如今的樣貌大有不同,只匆匆見過他一面的柳青并未一下將他認出,只是感激道謝后,騎在驢背上和她娘一起,慢慢走向宋大夫的醫館。
她是攢好銀錢,來治療自己心疾的吧?
夏流風稍做思考,想起她天生體弱的事來,對她多少有些同情和遺憾。
“今天就下到這里吧。”
夏流風站起身來,看了看即將正午的太陽,準備去尋一處茶館酒樓,打發一下時間,好好體會一下市井之樂。
“你們兩兄弟想要下棋贏過我,還得再多練練手啊!”
老孫頭和老李頭哈哈一笑,不約而同道:
“只怕和這臭棋簍子一起練,越下越臭!”
夏流風一樂,擺手和這兩位棋友告別。
他先是去一家頗受好評的飯館吃了頓特色菜,再摸到天武鎮上頗有名氣的一家拳館,指點了一下那些基本功亂七八糟的半大孩子。在被武館弟子一致轟出去后,無奈地聳肩溜出了天武鎮,尋了一處清靜地午睡。
明天一定要把時差倒回來。
夏流風到底是年紀大了,一夜發燒生病上山下山的,傍晚時分已經有了困意,躺在一棵粗大古樹上不久,便悄然入夢。
他心里算著時間,酉時一到便自動醒來,伸著懶腰從樹上跳下來,精氣神已經恢復了八九分。
再喝一次藥,明日應該就能恢復健康。
夏流風心情不錯,哼著小曲回去天武鎮準備和松子安匯合,返回山門。
誰料,他才靠近天武鎮沒多遠,一道女人的驚叫便從不遠處的林間小路上傳來。
“不許叫!”
變聲期的少年聲音微微顫抖,低聲吼道:“讓你干嘛就干嘛,把行禮放下,從驢上下來!”
夏流風微微皺眉,沒想到在距離天武門如此近的地方竟還有人敢打劫。
自從天武門在此地落根,膽敢如此行事的賊人,不肖三日就會被天武門的內門弟子連人帶錢一并抓臟,介時是砍指、砍手還是砍頭,全看搶劫金額大小。
難道是近日天武門的內門弟子,不再巡視天武門領地,所以有些膽大的賊子趁機作亂,以為沒人將他們伏法?
夏流風悄然瞇起眼睛,不動聲色地靠近聲源處。
三個穿著破爛、面有菜色的小乞丐,正舉著一些木棍、磚石在手,將一大一小兩位婦人圍堵在路上。
好巧不巧,被圍住的兩位婦人,正是看完柳青心疾,抓了藥打算回望月鎮的柳三娘母女。
兩人戰戰兢兢按照他們所說,下了驢背放下包裹,遠遠站在路邊一動不敢動。
其中一個年長些的乞丐,迫不及待地竄到驢邊,伸手就要抓向兩人的行李包裹。
只是這樣的動作,受了刺激的柳青就已經面色青白,搖搖欲墜。
“閨女別怕,咱們包裹里的錢都買了藥草,沒什么好搶的,頂多只是損失一條借來的驢。回去娘再多養一批蠶,很快就能賺錢補給王大伯了,別怕啊。”
柳三娘整個人也瑟瑟發抖,但還是溫言安慰女兒。
柳青輕輕點了點頭,正想回母親一聲安慰,卻不想那三個小乞丐眼見翻出了藥草,面露狂喜之色,將她們借來的驢看都不看上一眼,把她治病的藥包踹進懷里扭頭就走。
“唉,你們別走!”
柳三娘瞪大了眼,從懷里迅速摸出一點碎銀,追著三人顫顫呼喚:
“我這有錢,我有錢!別動我姑娘的藥!”
三個小乞丐充耳未聞,連木棍和石塊都不要了,只是緊緊抱著那幾包草藥,撒腿就跑,鉆入叢林就不見了。
柳三娘捏著碎銀,面露絕望之色,雙腳一軟想要坐在地上,卻忽而想起身后的柳青還在病著,硬是撐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