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注定的遺忘
衛家是望月鎮十數年的商賈名門，專營絲綢，家底頗豐。
這一代衛家僅有兩位公子，一位就是此刻站在夏流風面前的衛千，因習武天分過于常人，而被衛家送入天武門，尋道問長生。
而另一位大公子，則是衛千的哥哥衛才，從小文不成武不就便算了，經商還是個不會算盤的甩手掌柜，把衛家二老愁壞了。
然天無絕人之路，衛才雖人愚笨了些，奈何長了張潘安似的俊臉，幕豐鎮的慕家千金來望月鎮游玩時一眼就相中了他，非他不嫁。
衛家二老大喜過望，忙叫衛才備著聘禮庚帖去幕豐鎮求娶，衛才欣然前往，途經天武鎮時順路看望了下弟弟衛千，眼見天黑過了個夜，就再沒從賭坊出去過…
“若不是夏師兄那日恰巧路過賭坊，救了家兄，只怕衛家將有大難。”
衛千深深鞠躬，從懷中掏出請柬一份：“如今家兄和慕家婚事已定，家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將婚宴請柬親手送到夏師兄手上，只望夏師兄賞臉一去，衛家定有重謝。”
夏流風接過請柬，扶起衛千：“即是有緣，當然去得。”
衛千微微一笑：“多謝夏師兄賞臉。”
他彬彬有禮的模樣，既有教養又不刻意，叫人看著十分舒服。入住夏流風對門的禁閉室時，還不忘繞開在那悶頭不敢作聲，呸呸研墨的蔣亮。
衛千見他自閉，主動上來打招呼道：“師兄可用幫忙？”
蔣亮迅速把信紙壓在屁股底下，尷尬到直冒汗：“不用幫，你在床上歇著就好，哈哈、哈哈哈哈。”
衛千為難道：“你是內門師兄，哪有你睡墻，我睡床的道理？”
蔣亮臉都憋紅了：“叫你去你就去，一張石床而已，我…我不在乎！”
衛千：“…多謝師兄。”
夜色已深，清明月光透過窗口撒入室內，一地清涼。
天武門的外門弟子們奔波一天已是困極，紛紛沾床就倒，禁閉室里鼾聲一片。
夏流風脫下外袍，給睡得正香的李大和缺門牙披上，正待靠著墻壁淺眠片刻，就聽見極為細微的“咻咻”聲。
他抬眸一看，一個笑眼彎彎，眼神靈動的小蘿莉正趴在窗口沖自己悄悄招手。
月光照在她的側臉，皎潔可愛。夢瑤一邊比劃了個噓的手勢，一邊掏出一個油紙包裹，精準地扔進夏流風懷里。
“爺爺你餓了吧，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夏流風攤開油紙，里面正放著幾塊甜香四溢的糖米糍，黑白兩色的芝麻均勻灑落在糖米糍上，還帶著一點余溫。
夏流風見她目露期待，便咬了一口糖米糍，果然是夢瑤最愛的甜。
“謝謝瑤瑤，糕點很好吃。”
夢瑤先是驕傲一笑，隨即想起此行的目的，不好意思地抿嘴道：“對不起呀爺爺，我傍晚時候太沖動了，連累你也被關禁閉。”
“沒關系。”夏流風倒是很淡定，“禁閉室里個個都是人才，說話有趣，爺爺很喜歡這里。”
況且，本來就是他打裂了夢瑤小筑的墻，這才關了七天，他這波還賺了。
夢瑤趴在窗口連連搖頭，一點不信：“爺爺你少安慰我，禁閉室里哪有好玩！我若是被關這里七天，一定要瘋的！”
她越說越難受，愧疚得眼圈都紅了，委屈巴巴給夏流風道歉。
“爺爺，你不要生瑤瑤的氣好不好，瑤瑤每天晚上都來給你送好吃的，等你從禁閉室出來，還帶你下山玩！”
“…”夏流風無語：“送吃的可以，下山玩就算了吧。”
夢瑤大受打擊，眼淚一下就涌上來了：“爺爺，你是不是不喜歡瑤瑤了。”
夏流風頭大不已，連連哄人：“瑤瑤別哭，等爺爺出去一定陪你下山，好嗎？”
夢瑤的眼淚瞬間消失，小小的手臂從窗口傳來，帶著月光伸到夏流風眼前：“一言為定！”
夏流風哭笑不得，不得不伸出小指，和她拉了個勾：“行，都聽你的。”
說著，他想起了衛千送他的婚宴請柬，索性從衣襟里翻出來，遞給夢瑤。
“瑤瑤有沒有去過望月鎮？這婚宴正巧在這個月的十六號，瑤瑤可要一起去？”
“望月鎮？”
夢瑤接過請柬稍作回憶，來了興致。“好呀，我好像知道這里，在天武山西邊二十里處，聽說望月鎮每到月中的午夜子時就有夜云臺七大奇景之一‘月間仙境’，我還一直沒去看過呢！”
“月間仙境。”夏流風念了兩遍，微笑道。“很美的名字。”
敲定了對夏流風的補償，夢瑤的良心舒服多了，高高興興離去。
夏流風笑著搖頭，靠著墻壁歇息片刻，撫過袖中畫卷。
“畫仙，你可知夢瑤還有多久回憶起前世？”
雪晴冷清的嗓音，在他腦中淡淡響起：“轉世仙的命軌，可是那么簡單能夠堪破的？我又不是精于卜卦占星的欽天道。”
夏流風打趣她：“原來也有雪晴仙女不知道的事。”
雪晴哼了一聲，沒有理會他。若是此刻夏流風在她面前，定然能夠看到她一邊嫌棄，一邊惱怒的模樣。
良久的沉默后，雪晴忍不住開口：“我雖不知她何時覺醒，但我聽聞，轉世仙在覺醒前世記憶后，今世的記憶便會逐漸消失。而當轉世仙徹底找回前世的自己，今生的種種也會變成過往云煙，一場大夢。”
夏流風品了品她話中的含義：“你是說，小夢瑤再過不久，就要忘了天武門的一切，而且這個過程是不可逆轉的？”
雪晴頷首：“不錯，修仙者擁有兩個‘本我’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隨時都可能會走火入魔。轉世仙一旦覺醒，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遺忘今生，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遺忘今生？
夏流風握緊了油紙中的糖米糍，一口一口吞吃干凈。
經過他幾日的深思熟慮，在畫仙告訴自己的四件事里，掌門陽壽將盡是他命中有此一劫，只能他自己渡自己。三色靈楓成熟對于天武門是好事，他只需提前幾日借武泰的口稟告上去，叫幾位長老察覺三色靈楓的異常，穩固陣法盡量遮掩靈木突破的天機即可。
小黑是幾階妖獸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他既然自己選擇隱居在天武門，自然有他的目的。平日里稍加關注，有任何異動便報告給司刑堂或夢瑤，他便問心無愧。
唯有夢瑤。
夏流風思緒漸遠，想起自己以前看過的一個很有哲學性的問題。
如果你失憶了，忘記了自己的父母愛人，而和另外一個誰組建了自己的新家，那時候的那個“你”還是“你”嗎？
夏流風第一次見到這個問題時，第一反應就是廢話，連自己爸媽都忘了，當然是失憶前的“他”才是他。
可接下來還有一問，如果你和戀人彼此相愛多年，有了自己的小家和孩子，忽然有一天自己想起了過去，原來遠方還有一個深愛自己的戀人，和整日以淚洗面的父母在家中苦苦等候自己。那你會放棄自己現在的愛人孩子，回到過去的那個家嗎？
夏流風無法回答第二個問題，于是他也就無法知道，夢瑤在覺醒后會不會徹底將天武門的一切選擇遺忘。
不過夏流風很清楚此刻自己的想法——哪怕那天到來，夢瑤再不記得自己是夢瑤，他也要好好陪她走過這現在最后的這一段路。
人意共惜花月滿，
往事過如幽夢簾。
一忘春秋又幾載，
道滿知否誰人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