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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莊主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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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莊主臉色起了慍色。但他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沒有勃然動怒,而是說道:“徐相公想必是吃酒吃醉了,怎會說出這等無君無父的狂悖之言?”

  黃宗羲倒是沒有動氣,卻也表達了對老莊主的贊同:“是啊。君為臣綱,乃是三綱之一。徐相公此言恐怕有違圣人之學了。”

  徐楓緩緩為三人的空杯中都滿上了酒,抬頭一看,老莊主眼神矍鑠,面色冷峻;黃宗羲雖也望著自己,但目光不似老莊主那般的犀利。

  “可是孔夫子也有云,君臣父子,乃是各盡本分。倘若君不像君,那臣也不必做愚忠之臣呀。”

  徐楓這話引經據典,說得入情入理,老莊主和黃宗羲一時竟也無法反駁。其實他哪里懂什么君臣父子的綱常倫理。只是高中時上語文課,老師在講解古文時提到的。他依著葫蘆畫瓢,竟也說出了一番道理。

  老莊主眼睛一瞪,說道:“良禽擇木而棲本是應然。倘若徐相公見我大明國事已頹,無可救藥,大可另覓明君而事。只不過老朽讀書中舉,做了十數年大明的地方官,吃了大明十數年的俸祿,不能背叛舊主。”

  徐楓微微一笑,忙安慰道:“老莊主息怒。徐某不是那個意思。倘若我真的要背叛大明,又為何不辭勞苦地千里南下呢?我們忠于大明,忠于中國,這都沒有錯。但我們的忠,如果只系在皇帝一人身上。那便錯了。”

  老莊主接口言道:“天子既受命于天,便是萬民表率。何以不能忠于他?”

  徐楓笑問:“老莊主剛才說您吃了大明十數年的俸祿。那在下斗膽問一句,這俸祿誰人所發?”

  老莊主輕哼了一聲,說:“自然是朝廷所發。”提到“朝廷”、“天子”這樣的字眼時,老莊主的眼眸中會爆發出難掩的光彩來。徐楓瞧在眼里,也是由衷地敬佩。

  “呵呵,老莊主雖然學識淵博,但這話可說錯了。”徐楓道:“朝廷自己不生產俸祿,又如何發給您呢?您所吃的俸祿,無不是百姓的供奉。只是百姓借朝廷之手,將自己辛苦賺來的錢糧交到莊主您的手上而已。”

  黃宗羲也贊同似的嘆道:“爾俸爾祿,民脂民膏。”

  “正是。”徐楓的手指輕輕在桌上一敲,仿佛敲在了老莊主和黃宗羲的心上。

  徐楓望了望兩人,接著說:“朝廷官員也是從百姓中來的。因為他們有學識有能力,百姓才推舉他們出來做官。天子嘛,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天子也好,朝廷也好,不過是萬民的代理人。他們的身份便是百姓之公仆,他們要做的便是服務于萬民。如果要論到一個‘忠’字,那我們要忠的也是天下萬民,也該是中國悠久的禮儀文明。倘若只是忠于一家一姓的皇室,豈非本末倒置了嗎?”

  “徐相公!你…”老莊主忽然拍桌而起,顫顫巍巍地手指向徐楓道:“你…你說得好啊!”

  老莊主一言說盡,竟然一口濃血噴出,正噴在了他面前的桌上和酒壺、酒杯上。

  徐楓和黃宗羲都大吃一驚,急忙叫道:“老莊主,您怎么了?”還不待他們起身相扶,孱弱的老人就已經一頭栽倒,重重地身子砸在短腳桌子上,杯盤被掀翻在地,“嘩啦啦”地聲響猶如暴雨擊瓦。

  溫雨和寧采兒聽到異動也急忙快步奔來。兩人見了眼前的慘狀,也是大為驚愕。老管家也在此時沖了過來,見了此狀不禁痛哭流涕,跪地哭道:“老爺!這是怎么回事呀!”

  此時的老莊主已經魂歸九泉,再也聽不到老管家的哭聲了,更聽不到徐楓的“奇談怪論”。

  老莊主膝下并無子女,老伴也是早早離世。所以老莊主的葬禮便是由老管家和一些忠誠的家丁一起操持的。老莊主的死讓徐楓深深的自責。所以他自愿披麻戴孝,為老人送行。只是事發的那次深談,除了黃宗羲和徐楓以外,再也無人知道他們所談的內容。更無人知道老莊主的死便是由那次深談引發的。

  老莊主去世已有八天,徐楓始終悶悶不樂,就像是丟了魂兒似的。大家一起勸慰他,但好像都收效甚微。“唉,徐相公也是性情中人呀!”老管家一邊嘆息著一邊搖頭走開了。

  又是一日的清晨。管家根據老莊主生前所立的遺囑,準備將老莊主所有的田產分給平民百姓。

  徐楓仍是坐在先前他們喝酒聊天的那個位子,懷里抱著姜曉妹送給他的干糧,愣愣地出神。“徐公子…”一旁的寧采兒想說些寬慰他的話,可剛一張口便有些哽咽了。

  黃宗羲迎面而來,對徐楓深深一拜,說:“徐公,你我今日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不過徐公當日之言,對我黃某人則猶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在此多謝了。”

  徐楓緩緩地抬起眼睛來,幽幽問了一句:“當日?當日我說了哪些話?”

  “民貴君輕,朝廷是萬民之公仆等等。”黃宗羲嘆了一口氣,說:“只是在下資質愚鈍,一時還不能領悟。不過在下一定刻苦琢磨,假以時日一定能參透徐公的宏論。”

  “哦。”徐楓點了點頭,又問道:“黃先生還是要去北京做那無謂的犧牲嗎?”

  黃宗羲含笑搖頭,道:“徐公的話令在下自慚形穢,,更讓在下覺察到天地之大,而我的這點見識不過是井蛙之見。所以,在下也還要多謝徐公的救命之恩呢。”說到此處,他向著徐楓又是躬身一拜,甚為恭敬。

  “公子你看。這位黃先生多崇敬你呀!”寧采兒一邊流淚一邊說著。

  徐楓癡癡地一笑,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黃宗羲嘆了一口氣,道:“徐公的心境我多少也能理解。只是…人各有命。或許老莊主命中如此,徐公不可自責過苛。在下…別過了,徐公也要保重。”

  徐楓目送黃宗羲出門而去,眼神呆滯卻也透著一些光彩。也不知道他此刻有沒有意識到,正是自己的一番“民貴君輕”的“狂悖之言”大大啟發了黃宗羲。

  多年之后,黃宗羲提出了“天下為主,君為客”的早期民主理論。使之成為與顧炎武、王夫之并列的啟蒙思想家。雖然別人不說,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思想和主張的根源,則是來自于徐楓。

  溫雨這時也從廂房中走了來。她瞧見徐楓和寧采兒那悲戚戚的失落樣子,心中也泛起了一陣酸楚。

  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說道:“咱們還是早點上路吧,天黑之前咱們得趕到下一個市鎮呢。”

  “是啊公子,咱們還是早點走吧。”寧采兒也輕輕攙了攙徐楓。

  “啊?”徐楓恍若失神地叫了一聲,然后才隨著寧采兒一同起身,走了。

  時值年末歲尾,大雪彌漫、寒風凌冽。三人雖然換了棉衣,但頂風冒雪的一路南行卻也是倍覺辛苦。

  他們一路走來,所看到的無不是流離失所的百姓,餓死街頭的枯瘦尸體。房屋破敗、城墻毀塌。昔日繁盛的市鎮也早已是蕭條一片,目力所及,竟無一處炊煙,甚至連野狗、老鼠之類的都沒有。

  “公子你看!前面好像有民居!”寧采兒大聲說著,語氣中透著些許地興奮。于是三人一步一個深深地腳窩,擁進了這間屋子。

  溫雨用打火石點燃火折,在屋中巡視一番。這屋子十分破舊,蛛網密布、塵土厚重。但好歹有瓦遮頭,他們也不計較這些了。

  “家當倒還齊全,只是不知主人去哪里了。”寧采兒一邊收拾著桌上的東西一邊說著。

  溫雨點燃一根蠟燭,揮滅了火折,回答著寧采兒的問題:“要么是逃難,要么是死了。”

  “哦,想來也是的。”寧采兒用自己的衣袖擦去凳子上的灰塵,便笑著對徐楓道:“公子你坐。”

  徐楓倒有些不好意思,眼光不自覺地瞅了瞅溫雨。溫雨帶著戲謔的笑容,說:“小寧讓你坐,你看我做什么。”

  “哦。”徐楓應了一聲,這才坐了。

  寧采兒又擦干凈了一張椅子,對溫雨說:“溫小姐,你也坐吧。”

  溫雨忙抬手道:“還是你坐吧,我可不習慣人家這么伺候著。”她說完便踱步向里屋而去,細細觀察著這間屋子。

  “對啊小寧,你別總是招呼別人,自己也坐下休息會吧。”徐楓對寧采兒說道。

  寧采兒微微一笑,說:“哪有主子和奴婢坐在一起的道理。小寧雖是出身貧寒,但這點規矩還是懂的。”

  徐楓拉過她的手,輕輕扶她坐下,說:“以后你可別總是叫自己是奴婢了。在我心里,你從來都不是什么奴婢。”

  “啊?”寧采兒的臉紅了。她忙低下頭去,說:“公子不可亂講。”

  “他可沒有亂講。”溫雨從里屋踱步出來,笑著說:“你這么溫柔賢淑的女子,只是做奴婢可太可惜了,怎么也得做個正妻夫人什么的。”

  “溫小姐!你…”寧采兒聞言更是羞怒交集,重重地跺了一下腳,正要起身跑開,卻被徐楓一把拉住了。

  “哎呀,你們古人真是的,害羞了就跑開,這都什么毛病!”徐楓又把目光投向了溫雨,說:“你可別瞎說啊。我可從來…都是把小寧當朋友的。”

  他本來是想說:“我可從來沒有那樣想過。”但他也怕這話會傷了寧采兒的自尊心,才在急促之下改口的。

  “朋友?”寧采兒雙眼放光,卻又道:“哪有主子和奴婢交朋友的道理。”

  徐楓微微一嘆,正要說話時,卻聽屋外傳來一陣得得的馬蹄聲。“快走快走!闖王那邊還得去支援呢!”

  徐楓和溫雨對視了一眼,齊聲道:“是闖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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