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活著
“我們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瑪西亞夫人輕輕扼住了自己的手腕，“可是，哪怕那些士兵用盡全力，他們都沒能扳開我姐姐的手指。”
萊恩握緊了拳頭。
“我的姐姐麗莎，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但她就那樣耷拉著腦袋，將全身的力氣都集中在手指上。”瑪西亞夫人說，“最后，醫生嘆了一口氣，他對士兵們說，‘都帶上吧’。哪怕是在車上，麗莎都沒有松開我的手。”
瑪西亞夫人攥緊了手腕，她的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最后，她在去往醫院的路上，停止了呼吸，而我，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了。”
萊恩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此驅散梗住喉頭的情緒。
“第一個月的時候，我的體重一點都沒有長。”瑪西亞夫人放下了手，“第二個月，我的身體開始有了起色，然后半年之后，我能下床走路了。
“我相信麗莎在我體內留下了一道力量，否則，我怎么可能恢復地如此之快。
“每一個夜晚，我都能聽到麗莎的聲音，她仿佛還在我身邊，好像還在集中營的時候那樣，她每天都附在我耳邊說，活下去呀，瑪西亞，活下去。
“我在醫院里修養了一年多，終于可以出院了。”瑪西亞夫人笑了起來，“我走出了病房，那是一個漂亮的秋天，醫院外的道路上栽滿了銀杏樹，金黃的葉片灑在青色的石子小路上。我踩著地上的枯葉，聽著它們發出窸窸窣窣的脆響聲，那一刻，我覺得如釋重負，我明白了，麗莎讓我活下來，一定是知道，我可以看見，我可以理解…”
她抬起頭，目光迷離，臉上的皺紋卻緩緩舒展開來：“啊，原來世界是這樣的美好。”
萊恩鼻子一酸，他覺得眼前這個干瘦的老太太，此時此刻仿佛散發出了無比耀眼的光芒。
“后來，我遇見了我的丈夫。”瑪西亞夫人說，“我有過兩個孩子，不過他們都流產了，奧斯維辛的生活終究摧毀了我的身體，但上帝仿佛為了補償我一樣，讓我有了一個摯愛的男人。
“他最后由于傷寒去世，但他卻留給了我人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讓我能夠坦然接受未來的一切幸福與苦難。丈夫過世后，我搬來了鳶尾路，再之后，就遇到了巴赫和瓦勒莉，他們也是上帝賜予我的禮物，你的父母是一對十足的好心人。最后，萊恩，你誕生了。”
萊恩沒敢去看瑪西亞夫人慈祥的目光，他怕自己忍不住落下眼淚。
他匆匆捧起飯盒，說道：“飯菜有些涼了，我回去熱一熱。”
“哎呀，真是麻煩你了。”瑪西亞夫人笑著說，“都怪我多嘴，害得你午飯都沒有吃好。”
“不，我很感謝您能告訴我這些事。”萊恩說，“您稍等一會兒，不用多久。”
他走回自己家，揮動魔杖讓飯菜重新熱了起來，又倚著門框沉默了好一會兒，平復了自己的情緒。
萊恩回到瑪西亞夫人的屋子里：“瑪西亞夫人，飯菜我熱好了。”
“謝謝你，萊恩。”瑪西亞夫人已經恢復了平常笑呵呵的模樣，仿佛之前說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故事。
但萊恩知道，那不是因為這位老太太不在乎過去，而是她太堅強了。
苦難沒有摧毀她的心智，反而成就了她卓越的靈魂。
他們安靜地吃完午餐，萊恩收拾好餐具，替瑪西亞夫人擦干凈茶幾。
“麻煩你啦，小家伙。”瑪西亞夫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拿起了靠在墻上的拐杖，“其實這些活留給我來做也可以。”
“您還是好好休息吧。”萊恩半是玩笑半是埋怨地開口。
“今天可不是休息的時候。”瑪西亞夫人走到抽屜邊上，“我還得去給我姐姐掃墓呢。”
她從抽屜里邊拿出一盒藥劑，取出其中一支喝下。她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連腰都挺直了一些。
萊恩將飯盒打包好，說道：“您稍等一會兒，我扶你過去。”
他終于知道為什么瑪西亞夫人今天一反常態地和他說了這么多話。
萊恩回家將飯盒丟在水池里，打算陪瑪西亞夫人掃墓回來后再用魔法清洗。
他回到瑪西亞夫人的住宅，這位老太太剛好吃完了藥片。
“您的身體不舒服嗎？”萊恩扶住了瑪西亞夫人的手。
“人老了，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毛病。”瑪西亞夫人笑了起來，“好在我們還有醫生。我腰上的毛病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最近有些影響睡眠，就到診所里開了一些安神的藥。”
她鎖上屋子的門，繼續說道：“正好他們引進了一樣國外的保健品，價格也不高，效果確實挺好。”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聊著，朝鳶尾路的墓園走去。
這兒的墓園比康沃爾郡礦場的要正規干凈很多，萊恩向管理員表達了來意后，才被允許進入墓園。
一座座石碑聳立在墓園里，上面刻著生平和碑辭，萊恩扶著瑪西亞太太穿過大半個墓園，才在一顆柏樹旁停了下來。
一方小小的石碑上，刻著一個名字：麗莎·D·沙爾哈。
她下面還有六個小小的名字，那是瑪西亞夫人的其他家人，但他們大多死在了戰爭的途中，沒有留下遺體。
“我又來看你啦，姐姐。”瑪西亞夫人倚著樹緩緩坐下，毫不避諱地靠在墓碑上，仿佛那兒還坐著另一個人。
她開始絮絮叨叨地低聲講述一些過往，用得是家鄉的語言。
萊恩聽不懂瑪西亞夫人在說什么，他沒有出聲，靜靜地在不遠處站著。
老太太時而垂淚，時而微笑。時而抱著墓碑默然不語，又時而語氣急促地述說著什么。
直到夕陽西下，將橘紅色的余暉灑滿整個墓園的時候，瑪西亞夫人才從她的回憶里走了出來。
萊恩扶著她站起身，看著這個老太太用袖子擦去臉上的淚痕。
瑪西亞夫人朝著萊恩微笑了一下，拉起萊恩的手腕，朝墓園外邊走去。
深冬的陽光沒有什么溫度，但握住萊恩手腕的那只蒼老的手掌卻傳來絲絲熱意。
他們沉默著在夕陽下穿過林立的墓碑，聽著墓園的松柏在背后發出沙沙的響聲，眼前是通往鳶尾路小區的道路，不遠處是折射著夕陽余暉、波光粼粼的湖面。
湖邊依稀可以看到釣客們的身影，他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有的仍在安靜垂釣，有的已經打算收工回家。
再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光已經從各戶人家窗戶里亮起，偶爾還能聽到一些孩童的打鬧聲。
瑪西亞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看了天空盡頭的太陽一眼，又低頭看向萊恩。
她的眼神里滿是溫柔和幸福。
瑪西亞夫人輕聲說道：
“萊恩，看呀，世界是這樣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