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遺憾

　　萊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此緩解眼睛周圍的酸意。

　　他的目光重新平靜下來。

　　萊恩認真地盯著鏡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看了好一會兒，才閉上了眼睛。

　　那兒有高樓大廈，有霓虹閃爍，有車流洶涌，有一方電腦屏幕的熒光。

　　那兒有他的家人，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同事和討厭的部門主管。

　　他們一個個都活靈活現，伴隨著鏡子里自己的走動，不斷地出現在自己身邊，說著一些熟悉又陌生的話，最后隨著場景的切換化作幻影消散。

　　明明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玻璃，那里的一切卻永遠無法真正地觸摸。

　　他知道鏡子里的一切都已經在另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了。

　　萊恩睜開眼睛，他沒有再去看鏡子里的畫面，而是側著頭，移開了身形。

　　這時候，鏡子里只是普通地映出了萊恩和賈斯廷的身影。

　　“你看到了什么？”賈斯廷問道，他瞧萊恩的表情有些不對勁，聲音都放輕了很多。

　　萊恩搖了搖頭：“沒什么，我只是看到了不在這個世界的家人。”

　　“真是抱歉。”賈斯廷說，“但不要傷心了，我想你在鏡子里看到的親人，也一定不希望你為了他們而難過。”

　　“謝謝你，賈斯廷。”萊恩微笑起來，“我早就想開啦。”

　　“這個地方以后還是不要來了。”賈斯廷說，“這面鏡子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既不能預言我們的未來，又不能實現我們的愿望。”

　　賈斯廷背后突然響起了一個萊恩熟悉的蒼老聲音：“你說的很對，芬列里先生。”

　　兩人回過頭去，鄧布利多就站在角落里看著他們。

　　“鄧布利多教授。”萊恩鞠了一躬，賈斯廷立刻手忙腳亂地照做。

　　“晚上好，萊恩。”鄧布利多眼神柔和。

　　萊恩摸了摸胸口的窺鏡，它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鄧布利多笑了起來：“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干擾窺鏡的方法有很多種。”

　　“我沒有想到您會現場示范。”萊恩撇了撇嘴。

　　“放心，尼可的東西還是很厲害的，我也是知道了它運作的原理，才能進行針對性的干擾。”鄧布利多說，“說實話，為了應對窺鏡和你敏銳的感知，我可下了好一番功夫呢。”

　　賈斯廷眨了眨眼睛，他看了看萊恩，又瞥了一眼鄧布利多，他完全沒有聽懂兩個人談話的內容。

　　“您何必這么…”萊恩皺了一下眉。

　　“關心學生的心理成長是每一個教授的職責。”鄧布利多微笑著說，“不過，萊恩，我記得你的親人都還健在，祖父母在溫莎郊外有一棟自己的小屋，而外祖父母…”

　　“他們在東方，過得也還算不錯。”萊恩回答。

　　“所以，你究竟在鏡子里看到了哪位親人呢？”鄧布利多問道，“當然，我并不是在懷疑你的情感，你對于親人的思念讓人動容，但這確實讓我更加好奇。”

　　萊恩故意露出了一抹無奈的苦笑，他有些傷感地說道：“我想您一定已經猜到了，不是嗎？”

　　鄧布利多眼神微微凝注，他嘆息一聲：“我沒有想到，你的叔叔在你心中居然這么重要。”

　　“事實上，我對他的印象已經很模糊了。”說這話的時候，萊恩眼前浮現的卻是自己前世父母的模樣，“十一年了，該忘記的明明都已經忘記了，可是，他終究是我的叔叔，我知道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卻后悔還有很多話沒有和他說過，教授，您能明白這種遺憾嗎？”

　　鄧布利多閉上了眼睛，萊恩看到他嘴唇在微微顫抖。

　　老校長像是用盡全身力氣一般嘆了一口氣，他睜開眼睛，目光里隱隱有晶瑩閃爍：“我明白，萊恩，每次回想起過往，我都會被這種深入骨髓的遺憾所折磨。”

　　萊恩抽了抽鼻子，平復了自己的嗓音：“我能知道，您從鏡子里看到了什么嗎？”

　　“噢，那可是我這個老家伙的隱私。”鄧布利多搖了搖頭，他勉強地笑了出來，“如果沒有必要，我可不想在學生面前提及那些不堪的往事。”

　　校長捏了捏鼻子，他的聲音終于恢復了正常。

　　鄧布利多用一貫的輕松語調說道：“好啦，你們也知道這面鏡子的奧秘了，就像芬列里先生說的那樣，這不是什么好東西。以后不要再來這兒了。”

　　賈斯廷立刻連連點頭，他說道：“我不會再來了，鄧布利多教授。”

　　鄧布利多滿意地笑了起來，他將視線落到萊恩身上。

　　萊恩沉默著點了點頭。

　　鄧布利多眼神幽深了一些，他語氣嚴肅：“向我保證，萊恩。”

　　萊恩嘆了一口氣，他嘟囔著說道：“好吧，我保證不會再來找這面鏡子了。”

　　“我相信你們都能做到。”鄧布利多這才笑了起來，“時候不早了，你們該回去睡覺了。”

　　萊恩點了點頭，他拉著有些畏畏縮縮的賈斯廷走到門口，停住了腳步。

　　他轉過身，看著站在教室里的鄧布利多，輕聲開口：“教授，在鏡子里看見未來和看見過去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因為未來讓人著迷，而過去卻讓人沉淪。”

　　月光從天窗里灑落，照在厄里斯魔鏡上。這面鏡子投下的陰影將鄧布利多高大的身形全部掩蓋。

　　萊恩沉默了一下，才問道：“教授，這是你第幾次看這面鏡子了呢？”

　　說完這句話，他就拉上賈斯廷，徑直離開了。

　　空蕩蕩的教室里只剩下鄧布利多一個人，他呆呆地看著萊恩離開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身體慢慢開始發抖，仿佛在竭力對抗著一種無形的引力。

　　鄧布利多從嗓子里發出一聲低低的、怪異的咆哮，既像是絕望者掙扎的怒吼，又像是悲傷者無力的啜泣。

　　他艱難地朝著教室門邁出了一步，卻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沖動。

　　鄧布利多回身望去，他的肩膀松弛下來，嘴角浮現出苦澀的笑意，似乎在嘲諷自己的懦弱。

　　下一刻，他的眼中就浮現出了迷醉的神情，臉上洋溢出溫馨的笑容。

　　鏡子里，一方小小的圓桌上，放著金黃的烤火雞，燒牛仔肉和臘豬腿，暖暖的燭光照耀著周圍。

　　父親珀西瓦爾坐在主座上，教訓著打翻了圣誕樹的弟弟阿不福斯，母親坎德拉從廚房里端出熱好的紅酒，一邊替阿不福斯說著好話，一邊伸手揩去了阿里安娜嘴角的蛋糕奶油。

　　鏡子里那個紅發碧眼的英俊年輕人坐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這一切，表情和現在的鄧布利多一模一樣。

　　他抬起頭，視線和雙眼模糊的老教授對到了一起。

　　鄧布利多突然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滾燙的液體沿著他臉上皺紋的溝壑肆意流淌。

　　他像一個真正的老瘋子一樣，頹喪地、又拼盡全力地用拳頭捶著自己胸口。

　　一下。

　　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