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到了…”路懷秋喃喃道。
空手奪白刃。
在今天之前,它原本只是一個用來主要提高反應能力,和次要增強抗打能力的訓練。
估計唐老師見到這一幕后,一定會非常感動吧。
這輩子沒正經過幾回,結果還瞎肌霸地教出了一個這么牛逼的學生…
路懷秋的目光逐漸挪向天際。
崩裂的天穹之上,無數流光般的碎片灑下,宛如隕星。
這天,竟真破了。
四周彌漫的白霧也如同兵敗山倒一般向后退出,很快便全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從夜空之上重新傾斜而下的星光和大雨。
身旁的所有場景,重新還原成了最初的高架路之上。
是的。
——路懷秋所遭遇的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幻境罷了。
魅妖。
顧名思義,就是具有強大的魅惑能力的妖怪。
這種魅惑能力極強,是貓不白那種低級的手段根本無法比擬的。
貓不白的魅惑能力,僅僅限于給沉睡的人制造夢境。
但魅妖的能力,卻是制造出一個環境空間。
與魅妖交手的獵人,一旦沒有防備,就很容易迷失于虛幻的世界之中。
當他死在假想中的環境時,被欺騙的大腦,也會真正的死去。
——幸好在最后一刻,路懷秋看穿了幻境。
“怎…怎么可能…”
“你怎么可能…看得出來?”
黑衣男子低頭望著胸口那道致命的刀傷,顫抖著聲音說道。
路懷秋只是靜靜地望著他,面無表情道:
“你制造的幻境,確實無懈可擊。”
“可你不該模仿他。”
路懷秋伸手抓住對方的兜帽,緩緩地扯下:“沒有人能模仿他。”
寬大的兜帽逐漸落下。
黑衣男人的臉,也展現在了星光之下。
“好久不見。”
路懷秋輕聲呢喃道。
眼前的這個男人,他再也熟悉不過了。
——路星燃。
清瘦頎長的身軀,凌亂的劉海,棱角分明的臉龐,總是掛在臉頰之上的,因為酒精而微醺的紅暈。
還有眼眸最深處的,難以為人察覺的火光。
路懷秋凝望著他的雙眼好一會后,方才粗暴地扯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
“這個男人,曾把我舉過頭頂。”
路懷秋的聲音冰冷如霜,“你,憑什么模仿他?”
“…你到底是誰?”對方的聲音逐漸發生了變化。
不再是路星燃那略顯玩世不恭的聲線。
而是陳鵬驚慌失措的嗓音。
他不明白,為什么面前的這個面若冰霜的少年,會如此地憤怒。
那個憤怒就像一團火,在冰面之下熊熊地燃燒著,叫人不敢直視。
他更不明白,他幻化而成的這個男人,對這個少年來說究竟有什么意義。
他只不過是單純地覺得…這個男人,很強而已。
很多年前。
作為一只非常稀罕的雄性魅妖,陳鵬有幸加入了海城百妖夜行的隊伍之中。
那天晚上。
他原本以為,這是一場屬于妖魔們的徹夜狂歡。
卻沒想到,他卻經歷了妖生以來,最為恐怖的一場浩劫。
那個男人提著一柄刀,沖在隊伍的最前面。
他在妖潮之中穿梭如蝶,瀟灑如風。
而在他的身后,則是一團耀眼的,熊熊燃燒的光芒。
盡管在龐大的妖潮面前,它渺小得只像是一點螢光。
那個時候,有人告訴陳鵬。
那是由一支獵人家族的提燈,匯聚而成的燈火。
——海城主事者,星辰!
“那是它們最輝煌的日子。”
“從那以后,時代落幕了。”
“世間——再無星辰。”
每每提起那一天的時候,人們總是如此向陳鵬感慨著。
而他只能有些勉強地笑了笑。
作為百妖夜行為數不多的幸存者,每每回憶起那一天,他的后背都會忍不住發涼。
“人類似乎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那就是,他們都會發自內心地畏懼強大的事物。”
陳鵬一直是這么認為的。
所以,他成為了那個男人。
——他以為,他成為了那個男人。
絕大部分進入他幻境的獵人,或是妖魔。
似乎都認識這個男人。
他甚至不需要露出面容。
因為。
他光是拔出那柄刀,就能讓對手發自內心地敬畏和恐懼。
——星切。
百妖夜行的那一夜。
它的利刃之上,根本數不清被鮮血洗禮了多少萬次。
所以說。
當它出鞘的時刻,可有人敢能不懼?
是的,陳鵬懼了。
懼得如同小狗。
老話說得好啊。
打不過,那就加入唄。
所以——
既然害怕魔鬼。
那就成為魔鬼本身。
于是陳鵬披上了黑色風衣,提著星切,走在了他創造的天地之間。
——然后死在了今天。
“這世上,星切,僅此一把。”
少年的聲音逐漸將他從模糊的意識中拉回。
直到這個時候,陳鵬才發現。
他看見路懷秋的手里,提著另一柄,跟他一模一樣的星切。
如果再細細一看的話,甚至還能看見其上的劍銘。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你…”陳鵬瞪大了眼睛,瞳孔更是微微地顫抖了起來。
怪不得啊…
怪不得當這個少年在凝視著刀鋒的時候,會突然釋懷一笑的原因。
原來是他手里的這柄刀,暴露了自己。
對于幻境而言,它最強大的地方,就在于通過偽造的恐懼,而讓對手感覺到真正來自內心的恐懼。
所以說,一旦幻境被對手識破的話,那么一切就如同紙老虎一般,不攻自破了。
而隨著陳鵬的生命體征逐漸流逝,這座巨大的環境也是分崩離析,風吹云散了。
啪嗒啪嗒。
兩聲輕響忽然從腳底傳來。
路懷秋低頭一看。
——是一個從陳鵬衣服里滑落而出的精致木盒子,還有陳鵬的手機。
手機的外放還沒來得及關閉。
此時此刻,一個聲線滄桑的歌聲還在循環不斷地播放著。
坐上這條正在沉沒的小船,讓它指引我們回家我們還有剩余的時間訴說你期盼的聲音吧,你還有機會選擇 也許,你也已經做出了選擇。
歌曲已經演唱到了副歌的部分。
歌里面的那個男人聲線滄桑而低沉,夾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淡淡憂傷。
最后倒地的,則是陳鵬。
他直挺挺地向身后倒下,摔在了高架路面之上,濺起了大片水花。
鮮血在路面上暈染開來,被雨水逐漸地沖刷向四方。
他的體表上逐漸露出各種復雜的紋路,手指上的骨節和指甲變得暴突,眼白逐漸褪去,變為幽深如墨的黑。
短短不到一分鐘。
陳鵬的模樣便從一個人類小鮮肉,變成了可怖的妖魔形態。
路懷秋將星切置于空中,待雨水將血液洗刷干凈后,方才憑空一揚,繼而緩緩收刀入鞘。
他蹲下身子來,撿起了落在地面上的那個木盒子。
但路懷秋并沒有打開。
他通過靈力感知的能力,得知了里面所存放的東西。
——那是一枚靈核。
是啊。
對于路家主而言,它只是一枚靈核罷了。
但對于陳鵬而言。
卻是最為珍貴的至寶。
——那個因為他而死的女孩。
也是他最愛的女孩。
“女孩?”
路懷秋有點茫然。
大概是陳鵬的戀人吧?
但總感覺好像哪里不對吧?
如果真的是戀人的話。
那按道理來說,裝在盒子里面的,不應該是陳鵬才對么?
畢竟…
陳鵬才是雄性魅妖啊。
大多數情況下,因為交配而死去的魅妖,都是雄性魅妖才對吧?
也許,你也曾聽說過一個非常幼稚的問題。
——你這輩子,有沒有為別人拼過命?
陳鵬沒有過。
但他遇到過一個,愿意為他放棄生命的女孩。
他曾跟她一起度過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夜晚。
新的生命,即將在她的體內孕育。
他覺得很幸福,很快樂。
盡管他下一刻就要被她抽掉所有的陽氣,失去生命。
他曾經就跟每一只年輕的魅妖爸爸一樣,害怕過這一刻的到來。
但這一刻真正來臨時,他卻一點都不恐懼。
——他愿意死去。
只要他們的孩子,能夠幸福快樂地長大…
雨聲逐漸小了下來。
路懷秋的抬頭望了望天空。
仿佛被雨水洗滌過了一般,星空變得更加明亮和清澈。
但陳鵬沒有想到。
女孩并沒有履行魅妖的天性,吸取掉他體內的陽氣。
他不明白為什么。
他開始著急。
他甚至對女孩撕心裂肺地大吼,求她動手。
可女孩卻無動于衷。
她辦不到。
陳鵬并不是一只身強力壯的魅妖,相反,他先天陽氣不足,就連維持基本的生活都有一點吃力。
如果她動手的話,他必死無疑。
她真的真的…辦不到。
“我愛你。”
這是他聽到的,女孩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所以。”
“她代替陳鵬死去了。”
路懷秋輕聲道。
雌魅妖之所以要在交配后吞噬公魅妖,是因為孕育新生命需要大量的陽氣和營養。
因此。
倘若在交配結束后,雌魅妖如果沒能及時得到陽氣的補充的話——
她們也會死去。
這些年來,他為了生存,也傷害了不少無辜的人類女性。
他曾經偷偷抽取了一個年輕女孩身體上一半的陽氣,導致對方終身無法孕育。
他很自責。
再后來,活著,不再是他的夢想。
他作出了決定。
他辭去了工作,打算帶著她,浪跡天涯,走遍山川湖海,春夏秋冬。
然后在某個城市的街頭,抱著她,緩緩地睡去。
——就這么永遠地睡去。
“真是個傻女孩。”
路懷秋有些苦澀地笑了笑。
可惜,他并不是魅妖。
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類,不太能夠理解他們的行為和方式。
這世間的悲歡并不相通。
但路懷秋覺得。
倘若,他是陳鵬。
而且新生命的延續,非得以父親的生命作為代價的話。
或許,他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當然了,這并不是人類和妖魔之間的共性。
——而是同樣作為男人,所具有共有的使命與責任感。
這個時候。
手機里播放的歌曲,也到了尾聲。
一切變得沉寂,緩緩唱出你的旋律我將與你一起吟唱卻發現早已虧欠太多而如今你已離去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首歌。
也是他開始練吉他后,學會的第一首歌。
他喜歡彈唱。
她喜歡他。
曲終。
陳鵬留下的手機,也耗盡了他的最后一絲電量,熄滅了屏幕。
大雨,也終是停了。
夜幕之下,世界終于重歸于寧靜之中。
路懷秋蹲下身子,將木盒子輕輕地塞進陳鵬的懷里,然后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重新站起身來,默默地吟唱著《往生咒》。
——這是很久以前,路懷秋剛上賊船的時候,唐老師教給他的。
這也是每個獵人基本都掌握的東西,用于超度亡靈。
那個時候的他,還在冠頭嶺上的墳地里,用這個幫忙解放在人間迷路的靈魂。
他也不知道,《往生咒》對妖魔有沒有用。
但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我的心愿是——”
“生靈和諧,世界和平。”
那個男人的話又回蕩在他的耳邊。
路懷秋抬頭默默望天,陷入了長久的深思之中。
——他想找一顆最亮的星星。
向它詢問答案。
深夜,海城。
高架路之上,百米高空處。
側翼上噴漆著獵人聯盟圖案的,武裝直升機群們。
沖破了深邃的夜幕,從天際的另一端徐徐飛來。
“所有成員聽令,準備火力支援!”
所有在機艙內待命的獵人,都在耳麥中收到了江浩偉的命令。
在半個小時之前,他們忽然收到了緊急支援的請求。
經過一番調查后,他們正式確認了目標妖魔的情況。
——那是一只,比D級別的魅女危險程度更高的魅妖,而并非對方所說的魅女本身!
“哎,為什么秋月那個小妞,總是喜歡一個人到處浪啊?”
機艙內,顧櫻漫不經心地問道。
“別問我,煩都煩死了!”
江浩偉的語氣顯得有些抓狂,無處不透著一股老父親的調調:“就因為強,就能為所欲為嗎?真不讓人省心!”
而一旁的夏至,卻絲毫沒有受到他們的干擾。
她端著手中的巴雷特M82A1,認真地觀察著瞄準鏡中的情況,神情平靜如同湖水。
過了好一會后,她用機械般的嗓音向機艙內的隊友們道:“目標死了。”
“好吧。”
江浩偉松了一口氣,語氣倒是顯得很平常,“又是秋月單殺的嗎?”
“不。”
夏至搖頭。
“是路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