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墨家中離開時,房長安又借了一本《柳宗元選集》,里面有一則《封建論》,是沈誠立推薦他認真讀一讀的。
晝短夜長,小區、街道都已經被暮色籠罩,按照比較文藝的說法,這應是“華燈初上”的時刻,但呈現在房長安與王珂面前的并沒有“華燈”。
昏黃的路燈將視野中的空氣暈染成朦朧的色調,偶爾會有騎著自行車的學生穿過,有熟識的會打一聲招呼,大多都仍是不認識的,或獨自、或結伴快速過去。
兩人并肩慢慢往學校走過去,在校門前房長安提議一塊吃飯,遭到了王珂拒絕,說已經跟宋棠、劉貝、毛閃閃約好了一塊吃飯。
房長安沒有一點不自然地說道:“那你給她們發個消息,我們直接去食堂吧。”
王珂橫了他一眼,道:“等到學校門口再讓她們下來吧。”
“嗯。”
房長安沒有意見,又問她:“你那還有澡票嗎?”
“有啊,你沒啦?”
“用完了。”
“那我下次給你幾張。”
“不用,你下次洗澡的時候喊我一下,我跟你一塊去就行了。”
小姑娘臉一紅,白了他一眼,“我不跟你一起。”
“你洗你的,我洗我的,這有什么啊?思想太復雜了。”
房長安很嚴肅的批評她的思想不健康,“再說了,學校里面又沒有包間。”
“你才思想復雜呢!”
王珂沒好氣地打了他一下,一同走進校門,她又問道:“你下周演講稿寫完了嗎?”
“沒呢,不用著急,這次比較好寫。”
“嘁。”
王珂皺了皺鼻子,“吹牛。”
“是不是吹牛你下周就知道了,讓你明白什么叫做天賦異稟!”
房長安這點信心還是有的,畢竟也算是在這方面苦心孤詣地“浸淫”了三四年。
高中的演講稿其實跟作文很相似,都是求文采、求氣勢、求不跑題,有時候來幾句未必有反響的俏皮話。
感情自然也有要求,不過要求的是演講者的“表演”,不能是單純的念稿子,而演講稿的內容,說實話,房長安特意到網上去搜索過演講稿范文,看起來很有文采的樣子,其實都是干巴巴的,沒啥內容。
對于重新接受了一遍九年義務教育,并且讀過不少名家作品的房長安而言,眼界已經不止于此,他已經能夠體味到平實文字里蘊含的力量,而不再追求這些淺層的表面的東西。
要他去寫那些深層的東西自然不現實,而寫這些淺層的東西已經沒有太多的挑戰性了。
像上周那樣去寫一篇文才不俗、引起共鳴的演講稿,才比較考驗他的…呃,記憶力。
于他現在來說,滿分作文自然是可遇不可求,但高分作文已經是常態,一些比較求新、立意的文章才比較困難,不僅寫出來不容易,也要考慮接受程度。
從目的來說,房長安參加這次演講比賽來源于他對自己“演講能力”的鍛煉,不像其他同學為社交、為表達各自服務,他就是追求臺上的經驗。
畢竟后世那些發布會可比相聲都“精彩”,這方面還是需要一定積累和鍛煉的。
為此,他參加這次演講比賽之初,瞄準的就是市賽的名額,因為據說到時候還會有市領導蒞臨,屬于大場面,很有鍛煉效果。
而作為市一中進入決賽的五人之一,他如今已經拿到了市賽名額,所以接下來的校內決賽排名就沒有那么重要了,不至于發揮太差被取消名額即可。
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宋棠、劉貝和毛閃閃恰好從里面出來,房長安特意關注了一下宋棠的狀態。
她穿著灰色的休閑褲,褐色的外套,衣領間露出白色的毛衣,腳上是一雙白色的運動鞋,衣服、鞋子,整個人都干干凈凈的。
她本身長得足夠漂亮,衣服穿搭其實只是風格差異,并不好對美麗造成多大的影響,但氣質、情緒上的不同還是能夠察覺到的。
以房長安的角度來看,宋遠死去之后,事情已經算是“了結”,但這個結果無疑對宋棠造成了甚至比此前傷害還要更加巨大的沖擊,這兩個月來,她的種種情感似乎都被束縛在了軀體內,每天按時上課、按時睡覺、按時起床、按時吃飯,也按時寫作業。
只是作業常有錯題、月考成績不佳,也幾乎沒有見到她真的笑過了。
她笑時溫柔純美,會讓人覺得像是初春早晨田野間升起的一縷曦光,不笑時也依舊美麗,恬靜溫柔,只是那雙原本接觸時會讓人覺得從心底里發出溫暖的光的眸子暗淡了下來,光芒被憂郁取代。
那憂郁也像是被束縛在了軀體里面,并不會感染和影響旁人,絕大多數情況下,她看起來都只是更安靜了一些。
課堂上的時候安安靜靜停課,下課的時候安安靜靜看書,別人聊天時安安靜靜聽著,走路的時候安安靜靜走路,有時候說起她、問起她,也是安安靜靜的點頭、搖頭、回答。
似乎也只剩下了安靜。
以前的宋棠即便在安靜時也能讓人感到一種陽光般的溫暖和朝氣,那陽光里有天生的善良,也有在幸福家庭里平安、快樂長大的孩子都會有的對生活的熱愛、為未來的希望,但這些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里面,被從精神、物質上徹徹底底的摧毀。
這種打擊即便是成年人也難以承受。
房長安覺得她現在的狀態已經很了不起了,平心而論,換了有著后世靈魂的他遭受這種打擊也不認為自己能做得更好。
尤其是他甚至能感到她在很努力的去改變現在的狀態,再努力重拾對生活的熱愛和未來的希望,所以她將所有的痛苦都用理性束縛住,讓自己在該做事情的時間里面去做該做的事情,該上課時上課、該下課是下課、該吃飯時吃飯、該睡覺時睡覺…
這幾個月里面,房長安記憶最深刻的事情,是大家都努力展現自己的善意時,不論是苦口婆心的勸慰、建議,還是或溫柔、或強迫的玩笑、交流,或者拉她去玩,她都沒有拒絕過。
她沒有拒絕過任何人的善意,沒有說過一句“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們不要打擾我”。
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打完飯菜,幾人在長桌前坐下來,房長安對宋棠說起了準備在元旦前把股票全部都賣出去的事情。
“這些我都不懂,你來決定就好了。”
宋棠安安靜靜地聽完了之后,露出了一個笑容,這笑容仍是美麗的,能感到她的感激,但全無以前那種陽光美好的氣息。
不過她在努力去笑,自然沒有任何苛責的理由。
王珂好奇地問道:“棠棠能賺多少啊?”
九月中旬的時候,宋棠宋玫終究還是決定賣掉原本的房子,在沈誠立的幫助之下,把原本一百一十多平的大三居變成了一套七十多平的兩居室,位置也從南城變成了西城,扣掉各種費用,最終剩下了九萬左右。
房長安找她們要來了五萬,幫忙買了股票,說服的過程簡單到幾乎可以省略,以至于房長安一度很擔心姐妹倆會很容易地被騙子騙,后來想了一下,發現自己一路走來做的事情、樹立的形象,也確實對得起這種信任。
“我也不知道到時候能漲到多少啊。”
房長安對這個確實沒底,不過模糊的印象加上當前局勢的判斷,覺得明年初期股市應該還是比較“安全”的,他準備年底撤出只是“以防萬一”。
他想了想道:“如果能漲到兩百的話,大概能賺兩萬左右,全部算一起。”
“這么多啊?”
幾個女孩子都睜大了眼睛,雖然馬上就是2008年了,但這時候兩萬塊仍等同于鎮上的一套房子,亦或者是許多家庭一輩子的積蓄,在場幾個人里面,除了宋棠之外,其他人都還沒見過這么多錢。
“這種機會百年一見肯定不至于,但是十年一見肯定不夸張,你們別以為買股票這么容易賺錢啊,絕大多數人,十個人里面至少有八個,都是虧本的…不要自己去偷偷買啊。”
王珂輕輕哼了一聲道:“你當我們傻呀?才不買呢,存銀行里面多好。”
房長安點點頭道:“對于你這種腦子,存銀行確實是最安全的投資方式了。”
“你才沒腦子呢。”
王珂踢了他一腳,其他人對倆人或者三人這種時不時的舉動都見怪不怪,繼續吃飯。
吃完飯把餐盤放到架子上,幾個女孩子直接去了教室,房長安回寢室喝了口熱水,又蹲了個大號,然后回教室,在教學樓前遇見了姜靈兮和趙思雨結伴走過來。
去年趙思雨曾因劉豐的緣故來找房長安的麻煩,但倆人隨后分手,房長安與劉豐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同班兩個月來,趙思雨沒對房長安表現出什么惡意,也沒有過什么交集,處于井水不犯河水的階段。
房長安對姜靈兮的態度也大抵如此,主要覺得這妹子有點毒舌,而且多事,敬而遠之,姜靈兮則似乎對他很有“興趣”,交集不多,但房長安能感覺到她一直在觀察自己,或者說是觀察自己與沈墨、王珂,大概在好奇自己到底會選誰。
“小孩子才會糾結這個問題!”
他偶爾會在心里面如此回應,見了面與倆妹子打了招呼,姜靈兮點點頭做了回應,趙思雨則沒有任何表現,也沒有什么表情,就像沒看到有人。
仨人沉默著上了樓,就看到教室里面的燈光照耀到走廊上,劉豐正在走廊里面等著,先看到房長安,表情一喜,然后又看到趙思雨,又板起了臉。
趙思雨與他對視了一眼,鼻子出氣地“哼”了一聲,扭頭看向走廊外面的黑暗夜幕。
劉豐也“哼”了一聲,然后走過來抓住房長安的手,將他拉到了走廊邊,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