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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實事求是

  請客吃飯有講究。

  對于汴京京官來說,最心儀的地方就是澄園了。

  澄園已經是被大多數人認證過最值得去的宴飲場所。

  偌大的澄園,里面曲水流觴,重圓疊嶂,小橋流水人家,最為符合文人審美。

  和別處的喧鬧全然不同,這里就像是超然世外的桃源一般,讓士大夫們得以片刻的歇息。

  當然,澄園的檔次足夠高,高到一般的官員來消費一次都得咬牙切齒,但受吃請的人有面子,這也就達到了目的了。

  對于李定和程頤,他們還是第一次來澄園,黃廉和閻詢也差不多如此,他們好奇地東張西望,打算好好地看看,回去也好與其他的人炫耀一番。

  歐陽辯帶來的人,澄園自然非常重視,上上下下都動了起來,熱情得讓程頤幾個人都感覺到受寵若驚。

  一餐飯下來,大家都對歐陽辯親近了許多。

  這就達到了歐陽辯的目的。

  李定和程頤算是有關系的人,而黃廉和閻詢卻不是,而且他們還是前輩,無論是科舉還是在御史臺都是如此。

  歐陽辯是上司沒錯,但他年紀小,科舉又晚了幾年,黃廉和閻詢若是不服氣的話,還是不太好搞的。

  所以歐陽辯還是走親切路線消除他們的敵意,消除敵意之后,他們自然會意識到自己的厲害之處。

  這就是歐陽辯在御史臺上班的第一天。

  原本歐陽辯想著就這么茍下去,至少先把御史臺的規章制度等等都了解清楚再說,沒想到第二天工作就來了。

  老包又開始開炮了。

  他炮轟的是剛剛接任蔡襄工作的張方平。

  張方平是個老三司使了,慶歷年間就曾權三司使,短短的時間內就讓京師存糧朝過三年,馬粟倍之。

  而張方平卸任三司使后,馬粟僅足一歲,而糧亦減半。

  之后張方平被再次主計國家財政之后,大力發展漕運,慢慢地汴京又有了五年之蓄。

  可以這么說,張方平在一種北宋名臣之中,算是一個杰出的經濟奇才了。

  趙禎將張方平調回來主管財政,其實就是想借助張方平的才能,給如今如火如荼的經濟再添一把柴火,沒想到被老胡給彈劾了。

  歐陽辯一大早來到御史臺,李定就湊了過來:“大人,來活了。”

  歐陽辯的腦袋還有些暈,昨晚倒沒有喝多少酒,就是回家之后被蘇軾拉著討論心學,以至于用腦過度,一晚上都沒有怎么睡好,所以早上起來腦袋暈乎乎的。

  歐陽辯打了個哈欠:“資深兄,何事?”

  “大人,御史中丞胡大人彈劾三司使張方平,官家著御史臺察院主持調查。”

  李定說道,并掏出公函。

  歐陽辯的腦子頓時清醒了過來。

  劉保衡案?

  這事在歷史上應該是發生在嘉佑四年才對,他以為這事應該是不會發生了,畢竟現在都快到嘉佑六年,沒想到還是發生了。

  至于為什么拖到現在,主要還是因為歐陽辯的存在讓包拯、歐陽修、蔡襄等人的履歷都有了些許改變,擠占了張方平回中央的空間,所以時間稍微延遲了一些。

  可是歷史強大的慣性,還是讓這一幕再次到來。

  劉保衡案原本是一件尋常的民事訴訟案,原來的案情是這樣的。

  有一日,一名劉姓的老嫗到開封府狀告他的侄子劉保衡,她的侄子劉保衡承包了一家官營酒店,因為經營不善,虧了百余萬錢,不得已,只得變賣祖業,一處京城宅院,以此來償還債務。

  老嫗所狀告的就是劉保衡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變賣住宅,認為這樁交易是不合法的。

  開封法官在調查的時候卻發現了,在這個事情里面,三司就是承包酒店給劉保衡的官方,而買下宅院的卻是三司使張方平。

  這就有點尷尬了,三司遣吏催索債務,而你張方平作為三司使,卻在這時候買下宅院,你在里面到底動了什么手腳?

  好吧。

  瓜田李下嘛,被懷疑也正常。

  這就是胡宿彈劾的張方平的原因。

  咦,他記得好像是包拯彈劾的才是啊?

  哦,是了,現在包拯當了樞密副使,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現在胡宿是御史中丞,由胡宿來彈劾很正常。

  “陛下讓我們去調查這個事情?”

  歐陽辯問道。

  李定笑道:“正是如此,不過現在這事情不太好處理。”

  歐陽辯詫異道:“這怎么不好處理了?”

  李定苦笑低聲道:“現在殿院的御史都紛紛要求處分張方平呢,可謂是群情激憤。”

  歐陽辯更加詫異了:“他們憤怒個什么鬼,還有,他們是掌握了張方平的不法證據了?”

  李定理所當然道:“言官風聞奏事即可,需要什么證據啊。”

  歐陽辯啞然失笑:“這可是涉及到三司使的大案!”

  李定詫異道:“張老賊身主大計,而乘勢賤買所監臨富民邸舍,無廉恥,不可處大位,這一句足以。”

  自由心證啊。

  歐陽辯感覺無語。

  堂堂國家財政掌舵人,連證據都不需要,就一個自由心證就要被處分…嗯,這很宋朝。

  歐陽修:是的,就是這樣!

  狄青:是的,我也一樣!

  歐陽辯搖搖頭笑道:“走吧,準備一下,叫上他們幾個,一起去調查一下。”

  李定一把拉住歐陽辯:“季默!”

  歐陽辯詫異地看著李定。

  李定急道:“不能查!”

  “為什么?”

  歐陽辯定定地看著李定。

  李定低聲道:“胡中丞彈劾張方平,咱們作為御史臺言官,自然要站在胡大人這邊。”

  歐陽辯詫異道:“可如果張大人是無辜的呢?”

  李定跺腳道:“張方平能夠干出這事,一看就不是正經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胡大人是咱們御史臺的中丞,你若是真打了他的臉,以后在御史臺怎么混啊!”

  “所以…”歐陽辯看著李定,“…我就得不分青紅皂白,不顧事實真相如何,跟著同僚搖旗吶喊?”

  李定沉默了一下:“是的。”

  歐陽辯沉默了一下,笑了起來:“資深兄,你也算是我師兄,我歐陽辯也不是好歹不分的人,你為我著想,我很感激。

  但這事我不能這么干,陛下委任我查出真相,我便不能辜負。

  何況這還關系到張大人的聲譽,我若是草率下結論,那也太不負責任了。

  無論如何,以真相為準繩,這樣我才能夠問心無愧。”

  李定眼里帶著不可置信:“真要查?”

  歐陽辯堅定地點頭:“必須查!”

  李定默默地點頭:“那我去叫上他們幾個。”

  歐陽辯微笑點頭。

  一會程頤、黃廉、閻詢幾個都過來了,臉色不一。

  程頤的臉上帶著激賞,黃廉眼光有些躲閃,閻詢則是帶著狐疑,李定在一邊搖頭嘆息。

  歐陽辯笑道:“我還想好好地混幾天日子呢,沒想到我在勞碌命,才一來就攤上事了,資深兄和諸位說了吧?”

  程頤笑道:“已經說了,我已經準備好了。”

  歐陽辯笑著點頭。

  黃廉鼓起勇氣道:“大人,不需要考慮一下么?”

  歐陽辯溫聲道:“正派剛直、介直敢言是言官的必備品質,我們不僅要敢說話,還得說真話說實話說有根據的話,資深兄,麻煩叫一下察院雜事過來一下。”

  李定雖然不知道歐陽辯要做什么,但依言而去,一會帶回來一個吏員。

  歐陽辯走到桌子前面,磨墨、鋪紙、提筆,在紙上寫下。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凡察院所屬,務必實事求是。

  落款是嘉佑五年十月監察御史歐陽辯。

  歐陽辯放下筆,對雜事吏員說道:“你去找人打一塊碑,就樹在察院門口,以前的規矩我不想改,以后的規矩我也不想管,但我在察院一天,就不能讓察院只憑一張嘴。”

  閻詢皺眉道:“大人,言官只需要風聞奏事即可。”

  歐陽辯笑道:“風聞奏事有諫院、有臺院、有殿院,不差我們察院一個。

  咱們察院,需得辨清真相,既要敢說話,但也得說實話,說正確的話,而不是瞎幾把說話,懂?”

  黃廉皺起了眉頭,這歐陽季默說話也太粗俗了,說雞不帶吧文明你我他的文明公約都不遵守,怎么做一個監察御史。

  卻聽程頤笑道:“季默此言深得我心!”

  閻詢若有所思:“大人所說有道理,但咱們察院怕是要被其他的言官所排擠。”

  歐陽辯道:“言官本來就無所謂上下級,你們也可獨立上奏,不需經過我,也不需要經過御史中丞,你們愿意調查便調查,不愿意調查也可與他們一般,我樹碑也不過是提醒諸位而已。

  咱們讀書人都知道一句話,所謂文章千古事,咱們建言、彈劾看似當下事,但怎么知道不是影響深遠的千古事呢?

  比如我們要彈劾的張方平,我是搞經濟出身的,張大人恐怕是大宋官員里最擅長搞經濟的人之一。

  如果他有罪便也罷了,有才無德,不用也罷。

  但若是他被冤枉的呢,就被這么一件莫須有的事情給拉下馬,這對于朝野內外都是一個大損失。

  大家如何覺得這事不是影響深遠的事情呢?

  別的不說,就算是只關于一個人的名譽,咱們也不能這般的草率。

  將心比心,如果今日是你被人彈劾,你原本清白,卻被千夫所指,連一個人都沒能站出來為你呼不平,那該是何等的絕望?”

  眾人面面相覷。

  歐陽辯道:“我知道,本朝規定言官只需要風聞奏事,不需讓人知道消息是怎么來的,也不用管事情是否屬實,甚至有時候類似于造謠都無所謂,這是朝堂對言官的寬容,但我們不能對自己這么寬容。”

  擲地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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