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發現劉占軍異常的是位女實習生。
到了夜查房的時間,按內急的規定,實習生需要給留觀病人測血壓。
以前測血壓的對象有一定范圍,只有高血壓和生命體征不平穩的病人才需要測。凡有高血壓病史的都需要早晚測一次血壓,而那些危重病人更是要每隔一小時檢測一次。
但自從有位留觀病人隱瞞了自己高血壓史,晚上突發了腦梗,測血壓的對象就變成了所有病人。
劉占軍是留觀病人,自然要測血壓。
但老頭見到女實習生后,不知怎么怒意上涌,抬手一巴掌拍掉了血壓計,罵了她兩句就用力拆下了床邊的輸液架。女生心軟想上去勸老人回床上躺著,但劉占軍力氣不小,又把她撞到了一邊。
“發現地堡,隱蔽!”
看著內急診療室里的窗戶,他怒喝一聲就抱起架子,趴在了地上。也不管臟不臟,就這么從門口匍匐著爬進了診療室里。
劉占軍神色堅毅,手腿并用,姿勢格外標準,沒一會兒就越過了門線。他也不顧周圍那些人的視線,從口袋里掏出錢包丟上了窗臺,然后仰起頭對著靠窗的辦公桌發出怒吼:“搶下前面的陣地!沖啊!”
王廷見過各種鬧事兒的病人,可一個人玩那么嗨的倒是真沒見過:“剛才不是用過丙戊酸鈉了么,半衰期好歹也有10多個小時,怎么又糊涂了?”
紀清也沒見過精神異常那么嚴重的病人,猜測道:“估計給的量不夠,壓不住了吧。”
現在家屬不在身邊,把人就這么擱地上不管,肯定不現實。祁鏡只能叫上女生和紀清一起,想著先把人扶起來再說。
劉占軍畢竟是高齡老人,還犯著病,他們幾個不可能用狠勁,只能邊好言相勸,邊拉住他的胳膊。但沒想到病人已經完全陷進了幻覺里,而且力氣還不小,身子一扭就輕松掙脫開了他們的束縛。
而那桿輸液架就像收割稻米的鐮刀,順著轉身的力道,猛地揮了過來:“想抓我?有本事來啊,!大不了同歸于盡!”
紀清手快一個側身擋在了女生面前,頓時肩膀和手臂被咣咣砸了好幾下。
祁鏡也是沒想到,剛才還挺安靜的老人會突然做出極富攻擊性的動作。見狀后他連忙把女生拉開,然后兩手架開輸液架,和紀清一人一邊分工合作,這才勉強把劉占軍壓住:“快去找護士拿鎮定劑和約束帶來,快!”
女實習生剛實習沒多久,沒見過這種場面。雖然被兩位帶教保護的很好,但仍被嚇得不輕,直到現在都是懵的。
祁鏡把話連說了兩三遍,她這才緩過神來轉身跑出了診療室。
劉占軍被死死壓住雙手和腰部,祁鏡趁勢奪下了他的“武器”,丟在一旁:“剛才丙戊酸鈉的量給了不少,這種藥剛開始服用劑量不能太大,要不然會有中毒的風險,得給身體一個適應的過程才行。”
“精神異常到了這種地步,麻煩了啊。”
內科急診經常會遇到神經和大腦功能紊亂的病人。
不管是精神異常造成的認知障礙,還是神經異常造成的不自主運動,打了人后都不用負責。醫生接診時如果被打一般也不會還手,能做的只有盡量保護好自己。
像劉占軍這樣的病人,有攻擊性,還拿上了“武器”,醫生首先要做的第一點就是保護自己。等保證了自己的安全后,再去考慮如何治療病人。
不過這在醫生看來是病人,為了維持內科急診診療室里的秩序,必須制住他。
但在旁人看來,兩個年輕醫生壓著一個年老體弱的病人身上,這場面實在驚悚了些。況且精神疾病本就不多見,他們都沒什么概念,沒頭沒尾地看上一眼都會把事兒歸為醫患矛盾的范疇。
“這是怎么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突然就打起來了,兩個對一個。”
“別亂說,其實病人腦子不正常。”一個圍觀的病人家屬指了指腦袋,解釋道,“剛開始打掉了血壓計,勸他回自己床上又不肯,還拿輸液架子打人了。”
“也不一定吧,萬一是醫生沒治好,他在那兒鬧事兒呢。”
“有可能,店大欺客啊。”
“要不要報警?”
“你管那么寬干嘛,自己不瞧病啦?”
“唉,現在的醫生啊,兩個大小伙子長得倒還不錯,怎么就”
醫院從不缺打發時間的打罵好戲,更不缺圍觀看戲的觀眾。沒一會兒門口就站著不少人,在那兒指指點點。
王廷迅速起身來到門口,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這種事兒還是少宣傳為妙,人多口雜只會越傳越離譜,到時候門口聚集的人也會越來越多。這里是綠色通道可不是搭臺看戲的地方,而且病人情況不容樂觀,他也沒閑情逸致去和外人解釋。
王廷回到座位上喝了口熱茶,說道:“待會兒加藥量,要不然整個內急都得亂套。”
“那排鉛治療呢?”祁鏡問道。
“一起用吧,反正排鉛用的藥也沒什么副作用。”王廷眉毛一挑,說道“如果最后得出結論,病人不是鉛中毒說不定還得找八院的醫生來看看。”
第八人民醫院是丹陽唯一一所精神病專科三級醫院,去年年末從二甲提到了三乙,連院名也一起改了。但凡其他醫院有精神異常的病人,拿捏不準病因和用藥尺度的時候,就會需要八院醫生來會診。
現在劉占軍整個身子被死死壓住,臉緊貼在地上,但祁鏡和紀清一點都沒覺得安全。因為即使用上了全力,他們仍然有被瞬間掀翻的可能。
“這老爺子也太猛了上全是肌肉!”紀清尷尬地笑了笑,“我這兒有點壓不住啊。”
祁鏡這邊稍稍好一些,勉強能摁住他:“之前做體檢的時候倒是沒發現。”
紀清換了個姿勢,卡住了劉占軍的肩關節,這才穩住了身體平衡:“他來這兒的時候已經出現了精神異常,根本沒法做體檢。”
祁鏡也是難得見到這種病人,身體素質都快趕上柔道館那些家伙了。
現在讓劉占軍安分下來是不可能的,他們兩人只能死死扣住幾處關節,等著護士送藥過來:“我們竟然連個老年病人都比不上,都得好好反省才行啊。”
這句贊揚并沒有給他們帶來什么實質性的變化。
劉占軍的大腦,就像一匹遇到大草原的脫韁野馬,只會漫無目的地四處狂奔。經聽神經轉化后的文字信息剛進入大腦,就被切得稀碎,然后在腦細胞的處理下進行一系列詭異的排列組合。
至于組合后內容是什么,沒人知道。從老頭的表情來看,應該好不到哪兒去。
劉占軍怒氣不斷上涌,根本沒有消氣的跡象,憋得滿臉通紅:“你們這群帝國主義走狗!還想壓住我!有本事,有本事起來干一架啊.”
“護士怎么還沒來?”
“留觀室那么多輸液的孩子,早就全撒出去了,想找個有空的太難了。”
祁鏡生怕壓久了會出什么問題,只能變個法子,順著劉占軍的意思勸道:“老劉啊,我們可不是帝國主義,我們是前來支援的友軍啊!”
“老劉?別套近乎,只有班長才叫我老劉!”
劉占軍臉上的怒意逐漸加深,破口大罵道:“還說自己是支援前線的友軍!我看,我看你們就是偽裝成友軍的帝國主義分子!是敵人!”
紀清苦笑著,劉占軍實在病得不輕,精神已經完全失控了。
不過祁鏡倒是沒放棄,反而聊出了點興趣:“我聽你們班長專門提起過你,是個非常勇敢的孩子。遇到敵人敢沖敢打,手榴彈丟的也準。”
紀清頓時皺起了眉頭:孩子?
雖說祁鏡說的話正常人聽著沒頭沒腦的,但在劉占軍耳朵里卻不一樣。他眼里的世界和普通人之間有一道門,需要特殊的解鎖方法才能被他們接受。
一句肯定的話就讓劉占軍安靜了不少,雖然還會反抗,但完全沒了剛才的力氣。
見反饋不錯,祁鏡知道自己找對了路子。
他繼續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啊,這次前線戰事吃緊,我們傷亡不小。所以指揮部特地找了援軍過來支援,你確實是認錯人了。”
“援軍”
說起這兩個字,劉占軍徹底放棄了抵抗,憤怒慢慢轉變成了一種悲傷:“前面的陣地丟了。”
“沒事的。”祁鏡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們來了,丟了陣地就再把它奪回來。”
“能奪回來嗎?”
“肯定能奪回來”
等女實習生帶著藥和約束帶進門的時候,劉占軍已經坐在了檢查床上。臉上早沒了之前的憤怒,完全被悲傷和掩面啜泣所替代。
“這是”女生有點不敢相信,問道,“這藥還打嗎?”
“病人穩定了,藥先放著,暫時不打。”紀清甩了甩有些酸脹的手臂,說道,“等他孫女婿來了再上排鉛治療看看效果。”
祁鏡搖搖頭:“王主任,我覺得不用等,直接上依地酸鈉鈣。”
考慮到劉雪的情況,根本不知道李文毅什么時候能回來。現在劉占軍雖然穩住了情緒,但也沒人知道什么時候又會再發作一次。
內急的治療走在付款之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要用的也不是什么貴的離譜的藥,王廷最后還是松了口:“行,不等了,用了再說。”
“藥是依地酸鈉鈣,這是一種診斷性質的治療方法。”祁鏡簡單向剛回內急的李文毅介紹著手里的處方單,“因為血鉛尿鉛有時候會出現假陰性,只有排鉛治療后再復查尿鉛的量才能下鉛中毒的診斷。”
李文毅來回于產房和內急之間,跑得滿頭汗。
但對這張已經用上了藥的處方單,他沒什么異議,直接說道:“現在是要去補交藥錢吧?”
“對。”祁鏡又把復查的幾張化驗單也一并遞了過去,“等這瓶水掛完,還得復查,先把錢一起交了吧。”
李文毅想著皮夾子里帶來的鈔票,點點頭:“行,我這就去交錢。”
見他疲累的樣子,祁鏡忍不住還是問了一句:“你老婆怎么樣?”
李文毅剛從手術室回來,從護士手里抱過了孩子,也聽說了劉雪在手術室里的事情。他好歹也是警局里的一個小隊長,平時掉點皮肉就像沒事人似的。可今天不知怎么的,眼淚就是會莫名其妙冒出來。
之前剛哭過,沒想到到了這兒又沒忍住:“聽說來的時候挺危險的,不過現在母子平安。”
“嗯,平安就好。”祁鏡點點頭,“快去付錢吧。”
“謝謝醫生。”
劉占軍的情況非常特殊,和其他病人都不同。
即使排鉛的診斷性治療能明確鉛中毒的診斷,可鉛又在哪兒呢?
這就像在兇案現場抓到了兇手,兇手笑了笑伸出雙手說就是自己干的。等把人帶回去后,動機、兇器、行兇過程卻是一問三不知。最后或許也能定罪,但恐怕一多半警察心里都會覺得憋屈,有種被人耍著玩的感覺。
一個多小時后,捏著尿鉛報告單的祁鏡就是這種心情:“沒想到才一小時尿鉛就高上來了。”
“雖說排鉛治療的效果因人而異,所以按規定要測24小時尿里的鉛含量,但現在這個數值應該已經定性了吧。”紀清也沒想到毫無證據的祁鏡能一口猜中慢性鉛中毒,“倒是被你又猜中了一次。”
“要不是老頭有攻擊性傾向,恐怕早就能診斷鉛中毒了。”
“嗯?這要怎么診斷?”
祁鏡咧開嘴,指著下排牙齒的牙齦,說道:“鉛中毒后,會沿著牙齦邊緣出現一條藍黑色的“鉛線”,算是一種色素沉著吧,看著挺明顯的。”
這是鉛中毒的一種特異性表現,很好辨別。不過劉占軍有攻擊性傾向,根本不可能乖乖接受檢查。要是冒冒失失地去掰開他的嘴,萬一被張嘴咬上一口就麻煩了。
這次診斷有種誤打誤撞的感覺,祁鏡心里不踏實,臉上也沒什么興奮的樣子,只是對著紀清攤開了右手:“錢。”
“嗯?什么錢?”這次輪到紀清裝傻了。
“愿賭服輸,說好100塊錢,一分錢都不能少。”祁鏡皺著眉頭,把手又往前伸到了他面前,“你不會連100都輸不起吧。”
“我工資也沒比你高多少。”
“可你有雅婷。”
“這和她有什么關系?”被戳中了軟肋,紀清顯得有些慌亂,“她最多請我吃幾頓飯而已,平時逛街都是aa制。”
“沒事兒,你可以選擇不給。”祁鏡拿出了手機,翻到了聯系人,“我也可以選擇找她要。”
“無恥啊!”
即使血鉛含量不高,排鉛治療后的尿鉛含量是診斷鉛中毒的標準,紀清知道自己輸了。但被祁鏡玩了那么多次,他也學會了反抗,畢竟100元也不是什么小數目:“祁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也輸了。我們最多算平手而已,互不相欠。”
“嗯?”祁鏡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合上了手機,“你什么意思?”
“病人沒吃過中藥,那他體內的鉛從哪兒來的?”
“來源要多少有多少。”祁鏡笑了笑,猜測道,“說不定老頭一直都在吃中藥,只是自己家人不知道罷了。”
“這算什么理由?”紀清笑著問向一旁抄著病歷卡的胡東升,“東升,你去過他們家,房子大嗎?”
“房子?”胡東升搖搖頭,“不大。”
“住在這種房子里,那股中藥味怕是要殘留很長一段時間吧。”
“房子雖然不大,但窗戶夠大,廚房也有排油煙的地方。”誰知胡東升這時發表了不同的看法,“何況中醫現在都有代煎中藥,就是那種一袋袋的小包裝,其他人根本聞不出味道。”
“還有代煎?”紀清對中醫藥確實不太了解。
胡東升停了筆,抬手比劃了個長方形,說道:“一般這么大,我同學就有吃代煎中藥的。”
“沒事,就算你說的對。”祁鏡也不反對這種說法,馬上又聯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但攝入鉛的途徑不少,說不定是吃的東西里有鉛,久而久之囤積的就多了。”
“就算有些食物的鉛含量超標,也不至于發展到這種程度吧。”
“紀哥,你看看外面那些食物中毒的孩子。”胡東升搖搖頭,苦笑著說道,“前兩年還有報道,一家罐頭廠的鉛含量嚴重超標,很多人吃了都出現了中毒癥狀。”
鉛在人體里的代謝速度非常非常緩慢,很容易造成堆積。90以上的鉛中毒就是靠吃來攝入的,不規范的中藥和罐頭食品就是中毒的主要來源。
胡東升舉得例子確實存在,可惜紀清那段時間專心在研究生畢業論文上,很少關心其他事情,真不知道還有這種事情。
“網上還能查到那會兒的新聞。”
祁鏡翻開了胡東升送來的病歷冊,說道:“就算在吃上很講究,那也有可能是直接皮膚接觸造成的。”
紀清搖搖頭:“日常生活中的鉛可不多見啊。”
“說不定是工作相關。電池、冶金、玻璃、塑料都有用到鉛的地方,他或許直接接觸過鉛,只不過接觸的時候不知道罷了。”
“工作?”紀清皺了皺眉頭,“之前不是說老頭一直擺攤賣煎餅的嗎?”
“賣煎餅的?”胡東升聽后抬起了頭,“說不定裝面糊的桶有問題。”
“桶出了問題,那吃的人不都得中毒”
“說不定桶的外圈是鉛,里面是其他無毒的金屬。”
紀清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自從跟了祁鏡后,胡東升的狡辯能力是越發厲害,已經完全可以替代他發言了:“要是這么說下去,說到明天早上都說不完。”
“那就給錢。”
這幾條鉛中毒的理由其實祁鏡早就想過,紀清懷疑的地方他也懷疑過。至于胡東升說的那些完全經不起推敲,至少過不了祁鏡自己這關。嚴格說起來,祁鏡確實不知道鉛的來源。沒找到中毒根源的診斷是無意義的,因為病人很有可能康復回家后再次發病。
更何況劉占軍之前已經出現了嚴重的神經精神癥狀,發展進行性加重,接觸到的鉛含量肯定不小。
其實就算紀清不說這些,祁鏡也沒有一絲贏的感覺,但這并不影響他收下100塊錢。診斷答案是診斷答案,錢是錢,一碼歸一碼不能混為一談。
紀清也是沒辦法,本來就是他輸了賭局,能在祁鏡面前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他很不忍心地從錢包里抽出張100元鈔票遞了過去,眼睜睜地看著它轉手進了祁鏡的口袋。
“下次不賭那么大了。”紀清嘆了口氣,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下班,回家。”
“慢走不送。”
“紀哥再見。”
見他離開了診療室,祁鏡又掏出了錢包,拿了兩張10元丟到了胡東升的面前:“最后說的那個面糊桶挺有創意的。”
“謝祁哥夸獎。”
“就是假了點。”
“能糊弄住他就行。”胡東升快速伸出手把錢塞進了褲兜,笑著說道,“下次讓紀哥再多下點注,100完全不夠分啊。”
祁鏡聽了只是點頭沒回聲。
現在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劉占軍的病歷冊上,三本病歷冊,幾百頁的內容需要一頁頁翻看下來。里面除開一些腰酸背痛的硬傷外,最多的就是皮炎、胃腸道反應、頭痛頭暈和經久不變的貧血。
貧血一開始被認為是缺鐵性貧血,后來補了鐵劑也沒見好轉,反正對身體沒什么影響,醫生們就索性把它歸進了遺傳上。可能是祖上傳下來的毛病,不礙事兒。
頭痛頭暈在其他醫生手里成了偏頭痛,開了不少阿司匹林。吃藥后的效果有是有,就是不夠明顯,久而久之,老人也習慣了。
胃腸道反應一開始被認定是服用阿司匹林的副作用,后來停藥后醫生又給劉占軍前前后后做了三次內鏡,診斷從淺表性胃炎一步步變更到了萎縮性胃炎。胃炎在消化科里屬于常見病,無需治療,而時斷時續的絞痛也不影響日常生活,也就被忽略掉了。
診斷出錯也不能全怪那些醫生,實在是問題沒有嚴重到一定程度,各種檢查下來也沒發現其他異常的地方。
這時候如果繼續深究,所花費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會呈幾何倍增長。
病人家境也不是很好,遇到這種情況肯定不可能繼續檢查下去,最后只能草草了事。
這些癥狀都在體內,祁鏡看報告就能一清二楚。唯有皮炎是在體表,但他卻一次都沒見過。現在是六月底七月初的大熱天,氣溫在30度以上,窗外陽光明媚,按理來說病人臉上手臂上早就該出皮疹了 “老頭的日光性皮炎在哪兒?”祁鏡冷不丁問了一句。
“皮炎?”胡東升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劉占軍確實從很早以前就有了皮炎,這么多年發展下來,已經嚴重到了有皮損的程度。但來的時候,他有精神癥狀,紀清沒機會做這方面的體檢。再說只是個日光性皮炎而已,對于診斷來說只是一個紙面上的癥狀罷了,誰又會去關心皮炎發生的部位在哪里。
這重要嗎?
“這很重要!”老頭剛才鬧得兇,現在一針鎮定劑下去剛睡著,祁鏡可不想把他吵醒。
“病歷冊上沒說?”
“有些說是后背,有些壓根就沒說。”祁鏡來回翻了好幾頁。
“你怎么突然關心起皮炎了?”胡東升覺得奇怪。
祁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特別在意皮炎,其實就算知道了皮炎所在的部位,就算皮炎本身有點奇怪,他也不知道和鉛中毒有什么關系。但他就是有種感覺,總覺得這個皮炎會是解決一切的鑰匙。
至于究竟里面有沒有其他問題,得親自驗證一下才行。
此時劉占軍側躺在病床上,臉朝向墻壁,手上連著依地酸鈉鈣的吊瓶。比起之前,現在他嘴里打著呼嚕睡得很香,要不是親眼見到他發瘋的模樣,恐怕誰都不會把這位慈祥的老頭和精神病人相提并論。
這里面不僅僅有鎮定劑的功勞,還有排鉛藥帶來的效果。
另一邊產科病房里,劉雪的兒子剛擺脫缺氧危險,需要在新生兒觀察室里待一晚。肖玉給劉雪安排了護工阿姨,暫時不需要家屬,李文毅總算能安心待在老人身邊好好照顧了。
祁鏡出來后直接開門見山:“你知道他的日光性皮炎在哪兒嗎?只有后背上有?”
“皮炎?”李文毅沒想到醫生會在意皮炎,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想了會兒后才說道,“對對,就在背上。”
“其他地方呢?”
李文毅搖搖頭:“就只有后背上有。”
一聽答案祁鏡就知道自己找對了方向:“背上皮膚根本照不到陽光,怎么可能是日光性皮炎?你們就沒懷疑過診斷嗎?”
沒想到李文毅并沒覺得奇怪,而是笑著解釋道:“其實老爺子和普通人不一樣,平時非常喜歡運動。尤其對爬山情有獨鐘,經常會一個人去郊外爬山。有時候熱了就會光膀子上路,所以背上才會有皮炎,也是十多年前就有的老毛病了。”
這個理由乍一聽似乎沒毛病,但經不起推敲,在醫學上更是站不住腳。
“只是運動脫了衣服,就診斷背上的是日光性皮炎,那為什么作為日光性皮炎高發區的臉和手臂沒有?”祁鏡馬上就察覺到了里面的邏輯性錯誤,“把老爺子衣服掀開我看看。”
李文毅點點頭,抬手輕輕掀開了劉占軍身上的病號服,露出了一小片皮膚:“背上有好幾片,后心、右肩上都有,最多的還是后腰。”
只是一小片,祁鏡就已經看到了帶著破潰的大片紅色斑塊,早已經超過了日光性皮炎的程度。
“這可不是日光性皮炎啊。”祁鏡戴上手套,輕輕摸了摸,“都腫成這樣了。”
“之前一直是皮疹,幾十年的老毛病了。”李文毅如實說道,“就是最近兩年開始嚴重起來,最麻煩的就是后腰,試過不少藥都沒太大的效果。”
皮炎分很多種,最多見的就是接觸性皮炎。
當皮膚接觸到了刺激性的物體,或者被某些物體激發了變態反應產生過敏,就會在體表出現炎癥。接觸性皮炎有時急性發病,只要不再接觸特定物品,癥狀來得快去得也快。當然有些人的皮炎會轉為慢性,時發時愈,但那也是因為長期接觸才造成的。
老爺子的背沒接觸過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怎么可能持續出現幾十年的接觸性皮炎呢?
“難道是在皮下?”胡東升的反應很快,馬上就想到了問題的盲點,“難道他的皮下有鉛?”
祁鏡點點頭,所有事情全都被串聯在了一起,再沒有讓他覺得奇怪的地方了:“估計不止是皮下,恐怕有些已經進入肌肉了。”
“不會吧。”李文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年警察工作的經歷讓他立刻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很快就又被他一一否決掉,“這不可能啊,據我所知老爺子沒受過外傷,除了這些老毛病外一直都挺健康的。”
胡東升也沒見過這么奇怪的病人,鉛塊四散地嵌進身體里,想想就離奇。
“這得問問他自己。”祁鏡拍了拍劉占軍的肩膀,“老爺子,醒了吧?”
劉占軍嘆了口氣,然后很不情愿地點點頭:“醒了。”
“你后背皮膚下的應該是彈片吧?”祁鏡問道。
“彈片?”
“老爺子當過兵?”李文毅這個孫女婿竟然比身邊的胡東升都驚訝,“爺爺,你可從沒和我說過啊。”
劉占軍這時已經清醒了不少,回道:“有什么好說的。”
祁鏡不清楚他為什么要隱瞞自己當兵的事實,但很清楚,老爺子身體里的彈片開始逐漸溶解,并且慢慢被身體吸收:“要不聯系普外科幫你取出來吧。”
“不用。”劉占軍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眼輸液架上的吊瓶,說道,“倒不如把藥也撤了,讓我趁早死了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