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4日凌晨4點25分,黃玉淮背著一款新潮的黑色運動,在兒子助手的陪同下,走進了國際會議中心的大門。
助手就跟在他身邊,臉上陰晴不定。
她知道老頭脾氣倔,但黃興樺也是下了死命令的,違抗了哪一邊都不得好。想了好一會兒,助手這才下定決心,又把剛才的建議重新提了一遍:“黃老師,包給我拿吧,看著挺重的。”
黃玉淮1米8的身高,足足比那個女助手高了大半個腦袋,70歲的年紀遠談不上健步如飛,但也足夠稱得上腿腳利索:“不用,這jansport背包剛買沒多久,背著我心里踏實。”
助手有些為難:“可黃所長說了您老腰背不好,還是我來拿吧。”
黃玉淮回頭看了她一眼,陡然停下了腳步,一根食指豎在嘴前,同時搖了搖腦袋。
見他如此,女助手知道是生氣了,只得閉上了嘴巴,把話題引到這次的病例上:“現在黃所長找來的專家組分成了兩撥,一組傳染病學專家在3樓3i會議室,一組危重癥休克治療專家在1樓的傳真室。”
“傳真室?”
“嗯,怕云川那兒說不清楚病人的情況,所以就希望通過傳真的辦法把報告送過來。”助手在黃興樺身邊工作了好幾年,知道老爺子現在想什么,馬上指著大廳旁的一條走廊說道,“傳真室就在那兒。”
“就先去傳真室。”
黃玉淮一路上他反復思考著兒子所說的那個病例,從癥狀上看,各方面都和自己所想的那個細菌完美吻合。現在要做的就是驗證,至少得先問2個問題,一個就是有沒有聽力喪失或者減退,另一個就是有沒有口唇皰疹。
如果有這兩個癥狀,那基本可以斷定就是那個菌,如果沒有,或許還要費一些腦子才行。
當然了,萬一不是的話,考慮到人傳人的可能性,黃玉淮也隨時準備動身去云川。反正他現在卸了不少重擔,肩上就一個院士虛名。好幾年前他就不帶學生了,手里的研究團隊也有人照看著不用他去管。
所謂無官一身輕,他準備在人生的最后階段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樂趣”。
王貴的治療也是重要的一環,現在抗生素方面上了萬古和泰能,基本是05年的頂配。休克方面有華東地區最好的休克治療專家之一嚴虹坐鎮,王貴的情況應該不會出什么大問題。
但黃玉淮還是不放心。
他敲開了傳真室的大門,掃了一眼遠處圍坐在一起的八位醫生:“病人情況怎么樣了?”
“黃老,你怎么來了?”幾個老專家包括嚴虹在內全都站起了身,迎了上去,“黃所長怎么把你搬過來了,這么大歲數熬夜身體怎么吃得消啊。”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平時五點不到就起床了,沒什么大礙。”
黃玉淮的視線馬上落到了站在人群末尾的紀清,稍稍和自己心里那個人影作了比對,幾乎是一瞬間就排除了他的嫌疑:看來那小子不在這兒啊。
“先來說說病人吧。”
雖然王貴已經得到了充分的治療,不管抗生素還是現在的治療團隊都已經到了超一流的水準,但從整體來看,他的病情并不算樂觀。現在的王貴處在了一個尷尬的階段,就像是踩下剎車的小汽車,能明顯感到減速,但仍受制于慣性不得不繼續往前滑行。
“血壓維持在了9045左右,但心率卻下不來,反而比之前還要高上一些。”紀清擔任了匯報的重擔,“現在維持在125左右。”
“多巴胺下了那么重的劑量,收縮壓都沒回到100以上......”黃玉淮看著手里的治療記錄單,問道,“萬古掛上了?”
“嗯,剛輸了一袋,效果不錯。”紀清說道,“復查了血常規,感染沒有繼續加重。”
“萬古嘛,自然效果不會太差。不過堪堪穩住了血壓,但心率還沒降,你們有沒有考慮過其他原因?”黃玉淮馬上掐中了關鍵點,角度遠比在座的其他人要來的廣闊,“比如說萬古霉素出現的副作用。”
說完,他就在一群人詫異的目光下,接過了紀清遞來的手機:“林榮?人呢?”
電話那頭似乎早就聽出了來人的聲音,不敢怠慢,馬上笑著回道:“黃老,我在我在,有什么吩咐嗎?”
從王貴進麗城疾控開始,林榮的水平就讓人大跌眼鏡。當初在黃興樺的研究所任職,他好歹算的上黃玉淮的半個學生,現在這幅樣子實在讓老爺子心寒。
不過為了病人,黃玉淮懶得浪費時間動嘴皮子罵他,只是說了一句:“看看病人的皮膚。”
“皮膚......?”
林榮拿著手機,靠近了病床,掀開被子,這才發現連接心電監護的胸口出現了一片紅疹。這不是感染和休克造成的瘀斑瘀點,而是很典型的蕁麻疹。再看王貴的頸部和上肢皮膚,早已布滿了這種疹塊。
之前因為蓋著被子,單露出的臉上也套著呼吸面罩,所以沒人發現。
“黃老,是過敏蕁麻疹!”
黃玉淮聽著這句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時還是紀清的反應速度夠快,連忙解釋道:“萬古霉素過敏案例非常稀少,這應該不是過敏,而是萬古霉素的一種毒副作用,類似于過敏性蕁麻疹的紅人綜合征吧。”
周圍幾個專家聽了之后微微點頭,黃玉淮也是眉毛一挑,看了過去:“林榮。”
“我,我在......”林榮聽到紅人綜合征幾個字,頓時回想起了這個病癥的定義,尷尬地一時語塞說不出半個字來。
“一個傳染病學醫生竟然連手里武器的特性都不知道。”黃玉淮上下打量了紀清一番,繼續說道,“還比不上一個內科急救的年輕醫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林榮欲哭無淚。
他確實知道這個紅人綜合征,但那也是十年前在研究所的時候。來麗城之后,他就沒碰過萬古霉素,這種淺薄的記憶早就消逝在了輕松安逸的生活中,現在能第一時間想起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林榮了解黃玉淮,這時候反駁反而會起反效果:“是我考慮不周,漏了這個情況。”
“萬古沒法用了。”黃玉淮看著手里的治療記錄單,嘆了口氣,“泰能對革蘭陽性菌恐怕也沒什么太大用處,治療麻煩了啊。”
“黃老已經確定細菌了?”
“差不多吧。”黃玉淮看著之前治療無效的頭孢曲松和左氧,頓時一個頭兩個大,“現在病人病因差不多搞清楚了,休克也已經被按住,再守著傳真機也沒什么大用。跟我回三樓吧,一起討論討論接下去的用藥策略。”
“具體是什么細菌?”紀清看著之前剛發來的短信,追問道。
黃玉淮也舍得繼續藏,回看了他一眼,便說道:“豬鏈球菌,一種人畜共患病。”
“豬鏈球菌?”
“我從沒聽說過。”
“哪兒冒出來的?”
“你們就別聊了。”黃興樺看著他們一副驚訝的樣子,又一次建議道,“回樓上再聊吧。”
“好。”
這個細菌雖然不多見,但這幾年在國內兜兜轉轉,黃玉淮還和它打過兩次交道。給他留下的印象就是兩點,病程迅猛、耐藥性強。
以他對豬鏈球菌的了解,診斷只是其中一環,而后的治療才是麻煩的地方。
“診斷只是其中一環,而后的治療才是麻煩的地方。”現在3i會議室里也沒閑著,祁鏡剛診斷出豬鏈球菌感染,沒等在座的那些專家喘口氣就繼續說道,“這個菌亞型太多,有些耐藥低,有的耐藥度卻很高。”
“是革蘭陽性菌吧?”
“對。”
“那萬古霉素都不行?”
“也有耐萬古霉素的。”祁鏡掃了眼眾人,說道,“本來這就不是什么很少見的情況,我想各位老師平時在臨床工作中也見過吧。”
耐萬古霉素的典型代表就是金葡菌和腸球菌,一旦出現治療起來會相當困難。一線臨床醫生會出現無藥可用的窘境,只能把最后一絲機會放在藥敏實驗上。
“問問樓下萬古霉素效果怎么樣吧。”
祁鏡已經拿起了手機,撥了紀清的電話,但沒想到耳邊不只有聽筒里的撥號音,還傳來了一絲熟悉的鈴聲,方向就在門外。
沒一會兒,會議室的大門打開,剛離開這兒沒多久的八位專家魚貫而入。
而嚴虹一進門,臉色刷的一下就暗了下來,整個房間里都充斥著一種食物和香煙混在一起的奇怪氣味。眼神的余光來回一掃,便逼得幾個還在大口抽煙的專家們掐掉了煙頭。
當然最惹人注意的,還是站在最前的黃玉淮。他背著個黑色雙肩運動背包,連忙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爸,你總算來了。”黃興樺松了口氣,看看周圍那些危重癥急救大主任,不解道,“怎么其他人全都上來了?”
“萬古霉素沒法用了。”
黃玉淮從背包里抽出一個保溫瓶,給自己到了杯熱水,喝上兩口后說道:“病人出現了紅人綜合征,和休克的低血壓高心率出現了疊加狀態,現在情況很不好,得盡快找到合適的抗生素才行。”
這段話猶如當頭棒喝,敲在了會場中央。原以為會是萬古霉素耐藥,誰知突然出現了毒副作用。
黃興樺也不知道今晚是第幾次了,又皺起了眉頭:“這革蘭陽性菌,沒了萬古霉素和頭孢,難道去用青霉素?”
“是啊,革蘭陽性菌就那幾種藥,一旦出現多重耐藥萬古霉素就是最后殺手锏,現在竟然連”
“嗯?”
兩撥專家組雙雙對視了起來。
他們都覺得自己才是先掌握病原菌的一方,但從對話內容來看卻并非如此。
“你怎么知道是革蘭陽性菌?”
黃玉淮有些奇怪,再看了看黃興樺身邊那位年輕人,似乎猜到了什么,但卻有些不敢相信。
“就在您老進門前的十來分鐘吧,小祁推算出了病原菌。”黃興樺答道,“是豬肉鏈球菌。”
黃興樺有些不敢相信。
這可是人畜共患病,還是國內幾乎沒有報道過的一種共患病。雖說上世紀七十年代在米國被發現后,世界各地都有小規模爆發,但真正傳到國內的只有一些零星的獸醫才會去涉獵。
就算如此,信息量也是少得可憐。
最著名的就是98年米國爆發的豬鏈球菌感染,直接經濟損失超過300萬美元。之后幾乎每年都要爆發一至兩次yi情,雖然也有人感染的情況,但報道里鮮有提及。
而黃玉淮之所以能知道這個菌,完全是六年前在江平一連出現了兩次豬鏈球菌感染,死亡的豬有上萬頭之多。其中就有人感染的情況,感染人數不少。
他是靠著實戰才發現的人豬鏈球菌感染病的,也是通過幾個月的研究和統計才發現這個菌的發病病程和傳播途徑。
要是沒那次,黃玉淮絕不可能那么快鎖定這個菌。
既然自己都難以輕易下判斷,那這個孩子是怎么知道的?靠猜嗎?
顯然不可能。
難道他祖籍在江平?
“你怎么知道豬鏈球菌的?”黃玉淮非常好奇這一點,甚至放下了病人的治療討論,直接問向了祁鏡。
沒想到這時,自己兒子站了出來:“爸,他是看文獻看的。”
“開玩笑,傳染病學的期刊里根本沒這個病。”黃玉淮自然知道為什么沒有這方面的報道,當初可沒有網絡這個東西,“要寫也得是我第一個寫,我都沒動筆呢,誰會寫?”
“是一本獸醫,九五年的。”
“開玩笑!獸醫會寫人感染的經過?”黃玉淮壓根就不信,雖然聲音不大,但語氣不容置疑,“沒有臨床觀察和之后的研究歸納,怎么可能知道這方面的完整癥狀和傳染途徑?沒癥狀和途徑做基礎,你拿什么下診斷?”
祁鏡沒想到這老頭還是那么較真,嘆了口氣,只能在眾人的視線下,說出了“真相”:“其實是之前去米國交流的時候,一位急診大主任教我的。我當時聽著很有意思,就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