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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留心深夜里

  黃昏之后,是夜晚。

  夜色深黑,涼風襲人,樹木枝丫在風中搖曳,若猛獸口齒之間的涎水。

  趙高安安靜靜地坐在宮門前的開闊地帶,面前桌面上擺了筆墨、燈火。

  他坐在那里,整個人沉浸在忽明忽暗的燈火之中,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不過也沒所謂,因為根本沒有人在意他在想什么。

  貴人們眼中,趙高不過是個記錄者而已。

  真正決定他們賺多少的人,他們覺得,是他們自己。

  一入夜,在秦王政對命令下,宮門敞開著,很快便有粼粼車馬聲。

  兩人貴人帶了數輛車馬,載著滿滿的黃金,找趙高登記進行交易。

  田牌是有固定數量的,而每一枚田牌,秦王政這里都要記錄其轉手軌跡。

  若是秦王政這里查不到它的轉手記錄,那么即便田牌的主人是真的把它賣出去了,那張田牌也只能被判定為假貨,不僅不能參與正常的交易,持有者還要因之受罰。

  “又溢價…”趙高沒有任何感慨,只是如實記錄。

  售賣者一副虧大了的意猶未盡樣子,而收購者心事重重,擠出一臉笑容,與售賣者笑鬧著。

  他們顯然是有著自己各自的盤算的。

  而且現在交易的成交價格也已經使兩人感受到了壓力。

  售賣者在此高位,拿到了現錢,卻又有些恐懼。

  萬一,萬一今天之后,又像之前那樣漲一輪,我該怎么辦?

  我會后悔嗎?

  還是說,明天會跌呢?

  他不知道。

  于是他只能祈求,向女媧祈求,向太一祈求,向太昊祈求,向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神明祈求。

  祈求明日田牌不漲,也祈求,祈求它瘋漲!

  心思矛盾,錢貨兩訖。

  收購者躊躇滿志。

  只消三日!

  按照之前的經驗,在第一日的漲幅之后,后面的三天漲的不算多,但很穩定,屆時,我不貪,出個相對低一些的價格,把田牌出手了去。

  如此一來,至少有五百斤黃金的凈收益。

  這種收益,靠著家中那幾十頃田地,何時才能夠收到?即便是家中的皮草生意,也要好幾年!

  兩個人心思各異,兩個人勾肩搭背,相約了一起去扶蘇館中快活快活。

  兩人還未離開,隨后又是車馬聲響起。

  這一次,來的不只是一兩個人,而是一大堆人。

  有些朋友相交,說了要早睡,此時與此處見面,好生尷尬,只能裝作沒看到對方,但不過一會兒工夫,又因為買賣之事,打過招呼,約好了要互相收購對方手中田牌,抬抬價錢。

  宮門之前,聲音越發嘈雜起來。

  趙高坐在卓后,吹著涼爽的風,身體不由發顫。

  他不知道為什么。

  明明已經對于這些數字無感了。

  明明,自己拿到數百斤黃金時候,也沒有太開心了。

  他想起嬴政,想起鞠子洲。

  那兩個人,也與我一樣,聽著這數字,看著那些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黃金,心中波瀾不起嗎?

  那他們在思考什么?

  殫精竭慮,不眠不休,心心念念。

  他們所想要的,不是這錢財,不是這數字,又是什么?

  趙高困惑著,他忠誠而刻板地將面前的人們口中的數字和交易一筆一畫的記下來。

  篆字古拙,筆法深刻,冷風吹過,墨跡很快干涸。

  趙高記完了一筆,抬眼看過去。

  往日里需要仰望、需要膜拜的那些貴人們一個個如縮腳的小鴨子,在風中搖搖擺擺,東張西望,忐忐忑忑。

  似乎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比起鞠子洲拙稚的圍棋技術,比起嬴政面對宮女的勾引時候的無措,比起王翦揮舞樹枝時的幼稚,比起夏無且看病時的嚴肅,比起…自己落筆時候的淡漠。

  比起這些,底下的這群人…

  好像豚犬。

  爭食的,豚犬。

  趙高一笑。

  他像個孩子,找到了可鄙的人的可鄙之處,給他們起了難聽的綽號,于是自顧自開心起來,全忘記了不悅,全忘記了顫抖。

  正在登記的人逆著光,看不清楚趙高的表情,但,他們覺得,這人好像,像個瘋子。

  不過他們并不關心一個負責記錄的賤役角色的狀況。

  只要這個人能夠記錄,能夠代表秦王政見證這一切,瘋了傻了,馬上死了,都沒有任何關系。

  他只是一個工具而已!

  鞠子洲和嬴政坐在宮殿屋頂上,慢慢飲水。

  他們兩人都不是愛酒的。

  鞠子洲有自己的理由,嬴政也有著自己的想法。

  但無論如何,他們不喝酒,只抬眼朝著燈火通明處看過去。

  看不清什么,更看不到什么。

  可,大致的事物發展,兩人是可以猜得到的。

  涼風裹裹,八月份的酷熱慢慢散去。

  “應該說是很難得的吧?”嬴政問道。

  “沒有多難得。”鞠子洲搖了搖頭:“這種瘋狂的作態,也就是不熟悉,以后慢慢見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了。”

  “我不覺得,這些人蠢過一次之后,還會蠢第二次。”嬴政搖頭。

  以他這樣的天才的角度來看,這種騙局是很無味的東西,比雞肋,更加乏味。

  因為無論這里面有多少的學問,有多少的經驗積累,研究出了多高深的手段,都是虛的。

  一切的努力,對于這種從根本上就是虛的,而且被別人掌控在手中的游戲之中,都是泡影。

  嬴政看破了這泡影,也就開始思考如何反制,如何穩坐釣魚臺了。

  所以在他的認知里,正常人都應該像他一樣,去思考如何做有用的努力。

  鞠子洲嘆息:“你這樣的人啊…”

  你這樣的人,天才是足夠的,但對于并不那么天才的人的了解,還是差很多。

  “要不要賭一把?”鞠子洲拿出了一只鐵骰子。

  這是六面的鐵骰子,標了六個點。

  “一二三點都是小,四五六點都是大。”鞠子洲將骰子擱在掌心:“猜個大小。”

  “做這個?”嬴政疑惑:“有什么意義嗎?”

  “你猜對了…”鞠子洲忽然笑起來。

  似乎也沒有什么可以賭的。

  有些東西,想要拿到,就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去做。

  而有些東西,是注定無法相互傾訴的。

  兩個人是戰友,是師徒,是死敵,是同志。

  但,隔閡一直存在!

  “你沒有什么在意的,可以拿來互相贈送的事物,我也沒有。”嬴政笑起來:“我們倆真是一樣的無聊!”

  “是啊,只有這個時候,才會察覺,我們倆是真的很無聊的!”鞠子洲苦笑:“猜個大小吧。”

  “我不猜!”嬴政搖了搖頭:“我要它按照我的意志來運轉,我要它大,它就要是大,我要它小,它就必須是小!”

  絕對的意志,絕對的訴求,這是與旁人不同的。

  鞠子洲嘆氣,將骰子扔掉:“我們倆好像都用不到這東西。”

  “你的意思是,他們會用得到?”嬴政指了指燈火里那些如同蛾子的貴族:“他們有著僥幸的心思?”

  “對啊,他們通常會覺得,自己會是幸運的那一個。”

  “但實際情況卻并不如是?”嬴政笑起來。

  “這個游戲,每次只淘汰三分之二的人。”

  “他們覺得,自己可以一直做那幸運的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嬴政簡單計算,有些恍然:“原來是這樣。”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但實際情況是,人數不是棰,游戲玩到第一輪,淘汰了三分之二,留下三分之一,到第二輪,剩下的人就只有原本的九分之一,再然后,是二十七分之一…”

  最后,總會有一個寡頭存在,將所有參賽者的血肉吃盡。

  而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將會是最后那個存在的潛在口糧。

  這一點,并不會因為他們第一輪的幸運而改變。

  只要游戲存在,他們的命運,就是已經注定了的!

  要么贏,要么死。

  “而他們之中最后的贏家。”嬴政笑嘻嘻的,有些孩子氣。

  在游戲出現的時候,最后的那個贏家,就已經被鞠子洲和嬴政擺在砧板上了!

  此時的游戲,不過是挑動他們互相殘殺的小道具。

  兩人最終的目的,是在這些廢物相互爭斗的時候,培養出另外一批,數量更加龐大,要求更加復雜,地位更加卑下的人。

  最后無論眼下的這些正在炒地的廢物能不能在這養蠱盅里決出一只寡頭,他們都要死!

  兩個人借助了“秦國”這個存在的能力,挑動了底下那些原本應該在數百年后才會有相應訴求的人們的欲求,從而推動了大勢的運行。

  大勢過來,這些車輪之前的螳螂、石子,即便最終決出一只肥螳螂王、小石子帝,他們,又算個什么東西?

  “這樣虛幻的游戲,到底只是個玩具而已。”嬴政在夜風中唱著歌。

  那是楚地的歌兒。

  “行行復停停,白骨見叮嚀,留心深夜里,幽鬼有風情。”

  “說到底,世界的運行,不是靠這些互相吞吃的游戲,這游戲創造不出任何新的價值來,也只能在此時,在這群人當中流動,幫助錢多的人迅速收割錢少的人手里的錢罷了。”

  “是啊,最重要的,還是要…”嬴政喝了一口水,順著說道。

  說到一半,有些猶豫。

  因為順著說的話,下一句就是“最重要的,還是創造新的價值。”

  嬴政是了解鞠子洲的。

  所以他明白,此時的語境,此時的情況,鞠子洲所說的,鞠子洲所要他說的,都是具有明確的指向的東西。

  “價值?”嬴政問道:“有什么作解嗎?”

  “婦人抽絲剝繭,織了衣錦如畫,這便是價值;工人敲石冶金,作了鐵甲森寒,這便是價值;宮人打掃環境、洗了纖塵不染,這便是價值!”

  嬴政皺眉。

  “那這個‘價值’,似乎有些大啊。”

  “大不大,誰人知道呢?”鞠子洲問自己:“大不大,全看對不對。”

  “那就走走看吧。”

  清晨,熬了一夜的趙高眨了眨眼睛,揉揉手腕,抬起頭看到嬴政的臉。

  他恍惚一下,問道:“你的田…陛下。”

  嬴政睨他一眼,拿起桌上的幾卷竹簡,慢慢翻看。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兩邊居然就這么聯合起來了!”嬴政笑著,沒有驚訝,只是單純的笑,笑這在意料之中,也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秦國的宗室,與楚地的國親,聯合起來了!

  他們一同偽造出了數幾十份交易,將田牌價格最后抬升,并且將自己手中的田牌大半處理掉了。

  而原本勢力最大的一派,秦國的軍功貴族,們,卻沒法兒聯合。

  他們是一家一家的獨立成門的。

  一家一姓,千家百姓。

  他們各自有各自的利益訴求,并且將所有人都視作仇讎,嚴防死守,于是他們各自為戰,而他們共同的利益訴求,也因此,無法浮現。

  而宗師和楚地的國親們則因為是同姓同氏的同宗,所以他們天然的具有一定的信任基礎。

  只要有那么一兩個人有了訴求,他們會很自然的聯合起來。

  聯合起來作假,坑害那些各自為戰的人。

  原本他們這些宗室、國親在資金上就是比較靠前的存在,如今聯合起來,做假去專門坑害那些各自為戰的人,那還不是手到擒來?

  “這一手又一手的買賣,看著繁華錦簇,其實不過是他們左手進右手出罷了!”嬴政看了一遍所有的記錄,搖了搖頭,意興闌珊。

  “還以為會有什么高妙的招數,結果也就只是這樣而已!”

  以大欺小,仗勢欺人,簡單極了。

  其實反過來想一想。

  嬴政覺得,這樣也好。

  簡單一點,越是簡單,也就越叫人無法破局。

  “挺好啊,挺好!”嬴政打了個呵欠,回去看著已經睡死了的鞠子洲,搖了搖頭:“師兄啊,我們的手段也是如此簡單的。”

  仗勢欺人,最關鍵的是,如何養出足以欺人的大勢。

  而他們現在,正在路上!

  天光大亮。

  一夜的忐忑之后,貴族們紛紛來到了王宮這邊,找到了趙高。

  他們互相勾連著,尋找著最近一次的成功交易。

  他們尋找著買家,準備抬價,收割。

  然而一夜之間,他們發現,昨日里那些旺盛的交易好似完全的消失了。

  趙高坐在那里,百無聊賴,甚至想笑。

  貴人們四下里對視,有相熟的,勾連一處,一問,大家都是手里拿著田牌,準備找下家出售的。

  但,下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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