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
喻暫時哄下了兒子,在臉上添了些常日里不太舍得使用的脂粉。
她出門去了。
咸陽城的農會里頭,夜幕是靜謐的。
喻來到的地方,是小池的家。
她與小池關系不錯,所以這些稍微難以啟齒的事情,她樂意與小池分享。
敲開了門,小池正在哄孩子。
“你來啦。”小池一手摟著孩子,一手拍著孩子的屁股。
小孩子雖說已經有些年紀,但是畢竟還沒有到那真正懂事的時候,睡覺沒有母親哄著,還是不老實。
“他睡著了嗎?”喻輕聲問。
“已經睡下了,不過這孩子睡覺不安分就是了。”小池嘴里是稍微帶著些責怪的話語,然而語句之中盡是寵溺與快活。
喻羨慕看了一眼,笑著:“你這可真好啊。”
“我瞧你這兩日做活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覺,是遇著什么事情了嗎?”小池輕輕將已經很沉的孩子放在床上,用簪子挑撥燈花。
燈光亮了一些。
“我。”話到了嘴邊,卻不好開口。
小池玲瓏心思,隱約可以猜到,但也不愿點破。
時間慢慢過去。
喻心中天人交戰。
“我家的寄是愛吃魚的。”喻開了口了。
開了口,后面的,也就順理成章了。
“所以,他是專司捕魚的?”
“他是專管漁業的吏。”喻說話之間,眼角眉梢,已經帶了她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溫柔笑意。
小池笑吟吟看著她臉上的笑,忍不住心中的喜悅。
苦盡甘來,這句話用來形容喻,是非常合適的。
喻是個美人,從很早以前,就是。
所以追求她的男人很多。
后來她十四歲時候遇到了她也喜歡的,兩人一齊了。
這是這時大部分女孩子的宿命,喻沒有太特殊。
他們成婚之后,生活還過得去。
生下一個叫做“寄”的兒子。
如果沒有意外發生,那么他們這一家,應當算是這世道里,平凡而幸福的小家庭。
但天意就是愛捉弄人。
喻的丈夫死了。
他在三年前病死了。
一場風寒,壯實的丈夫就那么死去。
和這個時代里的大部分底層人一樣。
失去了精壯的勞動力,于是他們這個家肉眼可見的衰敗下來。
而這時候,另外一重來自老天的捉弄也來到了。
喻從悲痛當中走出來時候,驚愕發覺,自己兩歲多三歲的孩子,無論如何學不會講話。
他癡癡傻傻吃吃。
比起一般的孩子,他就像個傻子。
而后面也漸漸確定了。寄,就是個傻子。
傻子是沒法兒做活的。
他只能吃,不能做。
于是,即便是如今時常有免稅、集體化耕種、做活的勞累程度比起老人們口中傳說的過去要輕松許多的現在,他們這個家,也變得艱難。
婦人在體力上天生要比同樣體格的丈夫差一些。
喻又是要照顧寄,又是要保證自己母子兩個的生活,所需要做的活,就比光顧著她自己要多得多。
小孩子長身體時候吃飯很多。
小孩子換衣服很勤。
小孩子需要人哄。
小孩子口味很挑。
喻原本的美貌在繁重的勞動當中被消耗。
雖然她仍舊皮膚白皙、面形美麗,可是青春已經從她的身上慢慢離開。
她十九歲了。
對她有意思的丈夫少了。
即便是有,在面對她非要帶著自己癡癡傻傻的兒子的請求時候,這些男人也要仔細斟酌一番。
這個孩子,哪怕不那么傻,都有大把的人愿意接納他們母子。
可,現實里偏偏沒有那種假設。
喻也時常會埋怨自己的丈夫死那么早。
她甚至曾幻想過,若是自己的丈夫不是病死,而是為秦王陛下戰死,那么他們母子兩人如今的處境都會好很多很多。
可惜,并不是。
喻時常在夜半哭泣。
她覺得自己命苦。
她覺得世道艱難。
但日子總要過。
她要養活自己的兒子。
兒子要跟一般的小兒一樣,吃肉、穿新衣、一天三餐。
兒子愛吃魚。
兒子喜歡吃飴糖。
喻自己吃的很差,許久不曾添置新衣、鞋履壞了也只是湊和。
但寄這個癡癡傻傻的小孩子卻白白胖胖,逢人便傻笑,一點苦也不曾吃過。
日子本來如此過著,苦一些,便也就苦一些。
但小池很清楚,她這位好友,雖然女子,卻意志韌如堅鋼。
她不只是要讓寄此時過得好。
她更是要讓寄以后、甚至她自己死去之后都過得好。
所以她在拼了命的做活、攢錢、根本不把自己當成是個人了。
小池與喻是打小就認識的閨蜜,見著她這般的情狀,說是不心疼,那都是假的。
然而小池更知道,喻是不會接受什么施舍的。
所以她也只是在自己空閑之時,幫襯著照顧照顧寄而已。
寄如今吃的白白胖胖,小池肯定有一份功勞。
而最近這些時間,喻肉眼可見的放松了。
她臉上甚至有時會綻開笑容。
見到那笑容時候,小池心中其實有數了。
現在能讓喻開心起來的事情不多。
錢是一件、寄是一件。
另外的…
怕也就只是一個知心的人了。
此時敞開心扉,喻一面訴苦,一面溫柔笑著勾勒未來。
“他愿意接納寄的,說是不介意。”喻又說了這句話。
這句話在她新的戀情之中很重要。
小池拉起她的手:“你今日的妝容,是為了那個他而準備的吧?”
“這都多久沒有上過妝了?都生疏了。”
她拉著她。
銅鏡擺在燈下。
經歷了苦楚的人,開始為未來的幸福而期盼開來。
萬籟俱寂。
這是農會的夜。
雞毛蒜皮,卻又真真切切。
而城中繁華處,燈火通明。
貴人們、富人們飲酒歡暢,美貌的女子作舞,胸懷天下的丈夫在此良宵,也可胸懷美人。
品嘗新酒的人得了美味的酒水,多吃一些好肉去。
少年人耐不住長夜寂寞,相約伙伴,走向樓閣。
一點一點,與農會的窮人們不相同的夜在進行著。
兩面是割裂的,是宛如隔世的,是絕不相同的。
在這樣的長夜之中,嬴政抬頭看了一眼跪在不遠處的扶蘇。
他的長子。
這位秦王陛下的長公子,令秦王陛下,很是失望。
“陛下。”成婚數年,往后熊毓面對秦王政,講話仍舊柔糯帶隱隱的怯。
嬴政看到熊毓,皺起眉頭。
扶蘇則是開心笑著。
嬴政與熊毓對視片刻,無奈嘆息:“也罷,你把他領回去吧。”
“謝陛下。”熊毓見到可以讓兒子少受些苦頭,頓時歡欣。
嬴政獨自坐在王座上,注視扶蘇,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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