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秦王政不在乎上下策的分別,韓非收拾了一下心情。
他平日里養氣功夫不錯,心情其實很少有如此的波動。
然而今日,自從見到秦王政開始,他就再沒法子保持冷靜。
這位秦王陛下,當真可怕。
“上策,是,以。權術,爭,權貴,之隙。”
嬴政挑眉。
隙這個詞匯,用的最深刻,并且解釋最有力的,是鬼谷縱橫之學。
這一脈的義理之中,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是存在“縫隙”的。
這個叫做“有間”。
而人所需要做的,是以“無厚”入“有間”。
尖刀刺入縫隙,而后挑撥離間。
正如庖丁之解牛。
理論很美好。
可是嬴政始終有一個問題——庖丁的刀,真的有那么薄嗎 他的刀真的薄到了可以穿行于骨骼之間的罅隙之中嗎?
對于牛而言,骨骼之間肯定是有縫隙的。
但對于牛、刀二者,骨骼之間的縫隙、矛盾到底是內部矛盾,即便存在,也是小的,是次要的。
而與刀之間的矛盾,才是主要的。
你憑什么,就覺得,人家那么傻,放棄主要矛盾而專攻次要矛盾呢?
“陛下,可以,拉攏,貴家,庶子。”韓非給出了他的辦法。
“素日,之中,貴家,宛然,一體。”
“而,嫡長,可以,承襲,爵位、田產、財富、姓氏。”
“庶子,所得,必然,不多。”
“陛下,可以,支持,庶子,與,嫡子,爭。”
韓非看著秦王政。
嬴政點了點頭。
這計策還不錯。
但也就是不錯了。
飲鴆止渴,揚湯止沸。
只是暫時的把次要矛盾放大,使之成為表面上的主要矛盾。
也就是傳統的,拉一批打一批。
這是嬴政舊時就曾想過,并且實際用過的招數。
如今他已經不用這個了。
不用的原因也很簡單——不適用了。
放在以前的秦國,這辦法是很好用的。
可現在不行。
秦國不是過去的秦國了。
秦國如今土地是私有的。
私有土地迎來了一次無限期的大墾荒。
貴族們雇人開墾荒地,與國家、秦王分潤開墾所得。
這樣的大規模開墾使得錢、糧食、物資、人力都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速地流轉。
要獲取到更多的財富,就需要勞力們以更快的速度開墾土地。
要讓勞力們提高勞動效率,今天比昨天獲得的勞動成果更多,就需要讓勞力們有更好用的工具、工作更長的時間、有更多的體力。
所以勞力們從吃不飽,到要吃飽。
隔三差五吃點肉,開開葷。
一年吃一兩次肉的時候,吃肉就是過年。
但一年是二十次肉的時候,吃肉就是愉悅。
吃肉帶來的刺激變小了。
那么接下來是什么呢?
是異性。
生物的本能需要被滿足。
然后是什么?
衣服、鞋履。
安穩的生活、私有財產。
一項又一項。
貴人們發現,讓窮人過的稍微好一點,自己就能獲得更多。
于是他們開始笨拙地嘗試對窮人好。
他們控制著這一切。
也在這個過程之中取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速的財富積累。
隗狀家的小兒子最開始是發鞋履給勞工。
后來是販賣鞋履給勞工。
從免費分發,到收錢購置。
雖然勞工們似乎是付出了更多,但隗狀家的小子,反而販賣了更多了。
他賺翻了!
之后是一個又一個聰明的年輕人。
他們想著各種辦法。
組織婦人為勞工提供服務也好、販賣熟肉食也好、甚至組建建筑隊,為勞工修建房屋也好。
這些貴族家里的小子們,各自有各自賺錢的法子。
物資流轉快速,意味著消費旺盛。
也就是,遍地都是等待著被滿足的需求。
換言之,遍地機會!
這些年輕人甚至不用思考著哪一行賺錢快速,哪一行便于積累財富。
因為目光所及,都是機會,任何行業,賺錢都快,都比守著田地等待莊稼成熟要快。
這是以往所從沒有過的。
他們以他們的長輩們一輩子都不敢想象的快速積累出了令長輩們瞠目結舌的家業。
同時,這些年輕人的成功刺激了更多的年輕人。
他們開始學著做一樣的事情,然后發現,錢原來這么好掙。
這時候,誰還看得上家里那仨瓜倆棗呢?
你繼承家業,意思就是你沒本事!
外面遍地撿錢,你肯定是沒有能力、撿不到,才不得不回家拿著那一點固定的資產。
你爭家產,意思就是你是廢物!
你主動退出了撿錢的游戲!
這些年輕人的想法已經完全的改變。
一般的庶人子弟所需要面對的最大的困難就是,第一桶金獲取難度太大。
但貴家的子弟,他們根本不需要考慮這個。
秦國的貴族在墾荒之初,就被清掃過。
隨后鞠子洲那豚犬收割錢財時候又打掉了不少。
如今貴族的人數減少,財富更加集中。
貴家的庶子們,往往也可以不太吃力地拿出自己所需要的起步資金。
他們根本就不愁任何事情。
他們有著過去的秦人根本不敢想象的發達的機會。
他們伸伸手就可以觸摸到機會。
并且,自己打拼而來的錢,花起來更爽快,揮霍起來更加不受約束。
這些人,他們回不去過去處心積慮為求繼承多幾個錢而討好長輩的伏低做小了。
這樣的人物,讓他們回家為了繼承那一點點的家業而費盡心機?
簡直可笑!
秦王政靜靜地看著韓非,沒有開口。
他不需要提醒韓非這些。
因為這些事物,需要韓非自己去發現。
因為這些事情,沒有見過的人,是永不能想象,永不敢置信的。
韓非詳細闡述了挑撥、分化、引發矛盾,使次要矛盾成為主要矛盾,并且收貴族家的庶子們為自己所用的手段。
這些,剝削經上面也有,但韓非闡述的更加仔細。
因為他親身經歷過這些。
“那么下策呢?”秦王政聽完,不置可否,只詢問第三個辦法。
“下策,便是,誅殺,貴族,奪取,田產、財富,以之,招攬,外國,士子。”
秦王政點頭。
這計策也不錯。
矛盾暫時沒辦法消滅,那就消滅此時矛盾的對立面,然后引入變量。
雖然這些引入的變量最終會變為矛盾的對立面,但起碼,暫時,問題可以得到解決。
這可以作為第一個計策的補充。
但,由于實際操作當中的各種問題存在,其實兩個計策是不可以同時施行的。
韓非,還是欠缺實際的做事經驗。
嬴政搖了搖頭:“計策不錯,你可愿為秦官?”
韓非見秦王政沒有回應關于韓國的事情,有些失望:“多謝,陛下,厚愛。”
多謝厚愛,但是不行。
嬴政笑了:“你是可造之材,這樣吧,幫朕一個忙,秦國如今正在修新法,你可去觀瞻,提些意見,順便,也將李斯交予你的那些關于新法的意見,說與負責修新法的那人聽。”
“今年,韓國,保住了。”
韓非聽到這句話,喜不自勝:“多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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