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借助國中之毒的力量?”清越的聲音帶著疑惑。
這疑惑,與鄭國與季白心中的疑惑,幾乎一模一樣。
他們倆對視一眼,不由得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是要主動催發出國中之毒。”沉悶一些的聲音帶著贊嘆:“六國之人,也是有內政方面的高手的!”
“內政?”清越者嘆了一口氣:“所以說,其實以前我們解釋過的‘國中之毒’的本質,其實仍然,不算是本質,對嗎?”
“對啊,一直都是有所保留的。”沉悶者似乎有些愜意:“近幾日我看工地的工人們的精神和身體狀態都已經漸漸恢復,也刻意給他們適當地加壓了。”
“加壓”清越者疑惑:“你不是很討厭壓迫他們嗎”
“加壓不是要壓迫他們,而是要催促他們去承擔應當屬于他們的責任,而不是叫他們死守著如今既定的那點優越于大多數人的物質條件去洋洋得意,作什么人上人。”
“這句話…師兄?”嬴政有些不滿問道:“是實話嗎?”
“當然是實話啦!”鞠子洲笑起來,抿了一口涼白開:“你自己不是也能夠區分嗎?”
“我恐怕…”嬴政緩慢而堅定地搖頭:“我的本事多是從你身上學來的,你如今并未教我太多,所以我怕我即便有一些小聰明,恐怕也無法脫離理論不完善的桎梏,無法確實的甄別你言語的真假。”
“不要急嘛!”鞠子洲長舒一口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嬴政瞪了鞠子洲一眼,提起筷子,在桌面頓了一下,將起高低對齊,夾起了一塊冒著熱氣的豆腐:“心急或者心不急,對于吃熱豆腐沒有太大的影響,因為吃不吃得了,并不取決于心態,而取決于個人對于‘熱’的耐受和豆腐具體有多‘熱’!”
鞠子洲無奈,伸手想要摸一摸嬴政的頭,卻又被他一眼瞪了回來。
于是鞠子洲訕訕地笑:“你想先了解哪一部分?”
“國中之毒的那一部分吧。”嬴政慢悠悠地吃著豆腐。
豆腐的做法,最初是在鞠子洲,后來嬴政學了去,于是傳到農會之中,農會眾人都是尋常農民,等閑時刻是吃不到新鮮的肉的,而豆腐,澆上了熱騰騰的肉汁之后,便可擁有幾乎媲美新鮮的肥瘦相間,嫩腴多汁的五花肉的口感與味道。
于是農會之中的大多數人,一下子就愛上了吃這種東西。
兩個多月的時間,這種菽豆的新做法,于是便從農會之中,傳到了咸陽城的各處。
如今,便是最小的食肆之中,都可吃得到這種食物了。
“我們以前解析國中之毒,說它是什么?”
“民怨。”嬴政吃著豆腐,語調慢慢悠悠,維持著沉靜。
“可,民怨,是一個結果。”鞠子洲笑起來:“民怨首先是對于自身所處的境遇的不滿,其次是對于更好的生活的向往,然后是對于自己付出努力而并無半分回報的絕望,繼而是見到了別人連付出努力都不需要便能收獲十倍百倍于他們自己的一切所需的結果的羨慕、嫉妒。”
“各種現狀、各種境遇、各種心思,共同構建了,這個名為‘民怨’的結果。”
“它不是一個簡單的詞匯。”鞠子洲雙手摹狀,無法言明其復雜程度:“如果你付出便能有收獲,如果你現狀尚可,如果世上的一切旁人都如你一般境遇、如果你不曾努力…”鞠子洲感慨:“如果有一個如果實現了,那么民怨很大可能就不會產生。”
“民眾們也就不會具有從意識深處自發形成的怨憤之情。”
嬴政頷首。
他可以想象那些。
他見過類似的事情。
農會的那些人、工地的那些人、銅鐵爐的那些人、咸陽城里的那些人、以及更遙遠一些的,邯鄲城里見過的那些人…
正因為見到過這些人,正因為知道他們具有舉世無敵的力量,所以嬴政才會覺得可悲。
“所以,這些,便就是,民怨,也就是國中之毒的最根底的形成原因么?”嬴政思索著,總覺得…欠缺一點什么。
“這些的確是它的構成原因,也是它生存和發展所必備的母胎。”鞠子洲吃了一口肉汁澆豆腐。
味道有點咸。
不過咸也正常,畢竟是給銅鐵爐的工人們吃的,體力工作者,就是需要重油鹽。
“那…”那有什么不對呢?
既然已經是母胎了,想必不會有比這更根源的了吧?
嬴政本來是想這么說。
但他總覺得,有什么不對。
不對!
就是不對!
以鞠子洲一貫的言行來看。
以鞠子洲所教授過自己的一切學識和方法來看。
他的腦袋有點發脹。
像是從內而外地膨脹,雨后菌菇一般,迅速脹開,火中麥粉一樣劇烈燃燒。
在這膨脹與燃燒當中,有一線靈感浮現出來。
嬴政擱下了筷子:“不對!”
“嗯?”鞠子洲有些疑惑:“哪里不對?”
“不對地,這些都是經驗性的東西,是簡單直白的觀測便能得到的結論,而我們這一脈…我們這一脈,觀察到這一切,也只是一個起點!”
是的!
這一脈的學識,觀察現實只是一個起點。
觀察現實、認識現實,而后歸納其共性,總結其規律,認識其本源與發展的一切脈絡,才是這一脈的路!
鞠子洲有些驚詫,靜靜地看著嬴政。
這個世界上,的確是有著正兒八經的天才人物的。
這是他以前就知道的道理。
他也曾確確實實地認知到了到他那一屆為止的,人類文明當中其中最翹楚的智者,并且詳細的學習了其中的一部分道理和學識。
他從十個人當中脫穎而出、從一百個人當中脫穎而出、從一萬、十萬、上百萬人當中,脫穎而出。
他進入到了幾乎最頂尖的學府,成功的從那里脫穎而出。
他以為自己也是最頂尖的天才了。
但就如今看來…
很顯然,他鞠子洲,并不是最頂尖的天才。
“你大概是對的。”定了定神,鞠子洲帶著贊許,看向嬴政:“但是然后呢?”
然后呢?
認識現實是一個起點,但是,然后呢?
起點之后,又會是如何的光景 嬴政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