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燒開,涼水兌入,溫度被調和到一個微燙卻又不至于灼痛的程度,工人們十人一屋,領了皂莢,用瓢舀了水,先清洗一遍,而后泡上一會兒。
肌膚紋理之中,褶皺舒展一些。
膚色雖然仍舊黑黃,但終歸會洗凈一些。
將頭發粘連起來的油脂被搓掉,大家雖然說不上多美,卻也至少是干凈的。
一忽兒的熱水澡泡著,一下午便就在不知不覺之中過去。
洗完澡出來,晚食就又好了。
于是工人們到食堂去用晚食。
晚食是蒸的小米飯,黃澄澄的,冒著熱氣,散發出谷物清香。
配菜是四大片咸香的臘肉和一塊清水煮熟的魚。
旁邊,配了小碟子,可以自由選取醬油或者醋、韭醬作為蘸料。
工人們坐下來,身上臟兮兮的衣服,有些礙眼。
洗干凈了之后,也覺得這穿了一個月的衣服酸臭,穿在身上,并不舒服。
他們吃著飯,慢慢開始熱切地聊天了。
吃完飯,走幾步,回到宿舍里,一個個迫不及待地除去身上酸臭的衣服,卻又覺得宿舍酸臭了。
第二日復工。
上午做了兩個半時辰,工人們沒有多賣力,只是平平常常地敷衍著。
下午吃過飯,做一個時辰。
工人們散了工,發現了有婦人在工地里轉悠。
他們眼睛都直了。
這時候,負責隔離的秦吏們宣布了一件事情——這些婦人是工地專門請來的,可以收錢幫著清洗衣服、打掃宿舍。
這錢,當然要工人們自己出。
工人們于是湊了錢,使婦人們為自己打掃宿舍、清洗衣服。
沒有別的想法,多看一會兒也是好的,心里面痛快一些。
半天當然洗不完衣服,但是宿舍是打掃干凈了。
工人們坐在外面,看著婦人們以布包頭發,在宿舍里進進出出的打掃。
婦人們有了賺錢的路子,于是高興著,即便是打掃,也都掩不住笑意,互相說著話,臉上都掛著笑,笑聲銀鈴似的,撓得人心癢癢。
心中慢慢有什么東西恢復了。
他們只看著。
第二天,有售賣衣物的商賈進來了,衣服便宜且厚實。
工人們于是買了新衣服,將所有的舊衣服都丟給婦人們清洗。
這些衣服很多,而且款式相同,不好辨認到底是誰人的,于是婦人們與工人們必須多接觸,多交流。
但,即便是多交流,多接觸,也是避不了衣服走串。
他們于是有了爭執。
但也還好,沒有鬧急眼,最多也只是罵兩句。
婦人們只消給個笑臉,道聲歉,柔柔怯怯的樣子,立刻便可使工人們閉嘴。
他們于是熄了怒火。
第三天里,有些販賣小食的進到工地里,賣些飴糖,或者更加昂貴的蜜糖。
蜜糖自然是每人買的,于是售賣飴糖的商販將手中貨物賣空了。
有工人買了飴糖,并不自己吃,而是羞赧地將糖塞給為自己洗衣的婦人。
婦人們有些接下,有些拒絕。
第四天,商販便不再允許進入工地,工人們只得拿了錢,去到工廠門口去購買小食、玩具。
墨者們這一天揭下了廠子里掛了兩年多的標語,換了一批新的標語。
上面的字大多沒變,只增了一些內容。
工人們艱澀地認著那些字。
很多是他們自己就可以認得的,于是墨者們沒有再教授這些字是什么,也沒有額外的解釋這些標語的意思。
工人們在標語旁邊圍了一會兒便不再關注。
還是香香軟軟的婦人更值得關注。
第五天里,拖欠的工資發了下去,工人們有了錢,干活的力氣也足了。
與婦人們搭話,底氣也足一些。
第六天,小雪降下。
于是銅鐵爐只做了一上午,便又停了工。
墨者離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并不開口提出質疑。
鞠子洲宣布了一下放假。
月假,每月三天的假期。
今日正是二十七,停工放假,到下月初一下午回來做活。
這期間,工人們可以回家,也可以留在工地。
工地管一天兩頓飯。
但工人們沒有誰想要繼續待在這里。
于是所有人都離開了。
銅鐵爐中再一次變得空空蕩蕩。
“統計好了嗎?”嬴政問道。
“都已經統計好了。”趙高俯首:“庫中錢財的剩余已經不多…”
“不多也沒有什么。”嬴政說道:“安,這些孺子交了予你,沒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的。”安笑笑說道。
“四百一十七人孺子。”安看了一下名冊:“但是臣自己是照顧不過來的。”
“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嬴政在桌上抽出一卷單據:“正巧,趙人自邯鄲送來了一批財貨。”
送來這批財貨的人想要的是什么,嬴政其實很清楚。
他們想要和平。
這一批財貨,最多算是個定金。
后面,如果沒猜錯,韓人、魏人也都會送來一批。
這些錢,一是可以用一用,拿來應急,二是,可以反過來去趙地購置牛羊,去韓國購置糧食。
前面打那么一仗,雖然戰果不顯,最后還打輸了,但說到底,還是有點用的。
起碼把韓人、趙人、魏人都打怕了。
盡管最后他們聯起手來勝了秦人,但他們已經輸不起了,他們比秦人更輸不起。
所以這些錢財,是他們拿來,向秦人祈求和平的錢。
嬴政用起這批錢,沒有一點心理負擔。
他用筆在地圖上勾畫了一片地:“趙高,傳朕命令,去農會之中,召集人手,把這塊地辟出來,修一個大院兒,專門用來安置這些孺童。”
“這些孺童…”嬴政沉吟片刻:“衣食待遇,要以成蟜的規格來辦,至于成蟜…”
嬴政沉吟片刻:“這小子雖然沒什么用,但畢竟是寡人的兄弟,便就不去動他了。”
“唯。”趙高領命離開了。
安看著趙高離開,說道:“陛下,趙高,心很大的。”
心大,要的自然也就大。
“他是個可用的人才,性情、野心、能耐都有一些,寡人只怕他也去看顧孺子。”嬴政平靜說道。
安尷尬笑笑:“人各有志。”
“好了,既然選了,那就走到底!”嬴政抬起頭來:“這些孺子,原是此次出征殉國的兵士們的遺孤,其中年不足十四者,寡人抽調了其名姓,著令其鄉里將人好生照料,送到咸陽,交付在你手中。”
“你可要,好生照顧他們!”
“必不負王上所托。”安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