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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斷章

  “我生在魏國。”鞠子洲平靜說道。

  他強壓了自己心頭對于過往種種不堪地記憶的厭惡,讓自己保持平靜鎮定:“幼時長在魏國,并不叫做鞠子洲。”

  “如今的名字,是我自己為自己取的。”

  “先生為何要更名改氏,莫非是家中遭遇變故?”秦王贏柱關切問道。

  一邊問,他一邊在心底思索最近這幾年里面魏國遭逢變故的貴家。

  鞠子洲到底是哪一家的人呢?

  “學不成名誓不還!”鞠子洲說道。

  贏柱聽到這句話,眼前一亮。

  “原來如此,先生有如此大志向,倒是本王小覷了,我之過也!”

  “王上不必如此。”鞠子洲笑了笑:“王上可有歷代先君破滅六國社稷之志?”

  秦王贏柱緩緩點頭,輕捋胡須:“先生亦頗知我秦國事?”

  “我嘗從韓人孫淹學文,宗老莊,乃是道家弟子,對于道家成名先輩商鞅,良多景仰。”

  商鞅,百科之中說他是法家代表人物。

  但,西漢之前,世界上沒有一個叫做“法家”的學派。

  李悝、商鞅、韓非子這些人,在分類上,屬于黃老家學門人,歸于三顯學之中的道家。

  秦王贏柱聽到鞠子洲的話,略略皺起眉:“可是我聽聞,老莊學派與黃老家學…不是那么和諧。”

  如同儒家八分、墨學三支,道家學問根據側重不同,也產生了分裂。

  不同的家學之間關系并不好。

  但異端無論什么時候都總比異教更加可惡得多。

  老莊門人與黃老門人內斗是最厲害的。

  多數時候,是黃老家學按著老莊家學打。

  鞠子洲笑了笑:“我雖就學時宗老莊,但學成之后,宗黃老!”

  “原來如此。”贏柱點了點頭:“那么先生覺得如今秦國的法如何呢?”

  “秦法自商君去后,多經變化,適時而進,當該是這世上最精妙的法律。”

  贏柱撫掌而笑,很有一些得意。

  秦國的嚴苛的法律,是秦國區別于東六國而立于世的根本之物。

  可以說,法不變,即便秦王是個弱智,坐在王位上的是一只猴子,秦國都不可能被東六國滅國。

  每一個秦人,都以秦法為驕傲。

  鞠子洲等贏柱笑夠了,繼續說道:“然而秦法雖好,卻也需要人去執行!”

  贏柱停住笑容。

  他知道,鞠子洲話語的重點來了。

  “秦國立國五百年了,商君變法也已經百五十年了。”鞠子洲說道:“百五十年前立下的框架里,秦國積貧積弱,正需要以重賞激發每一個秦人的熱情,讓他們為秦王而戰。”

  “但百五十年之后,曾經積貧積弱的秦國已經變成了天下第一等的強國了。”

  “貧困的秦人們還會覺得曾經的那些重賞很貴重,貴重到足以為之賣命嗎?”

  秦王面色嚴峻看著鞠子洲:“秦國購首之資,寡人覺得,還是比較豐厚的!”

  “對于貧苦的公士,它足夠了!”鞠子洲陰惻惻問道:“但是對于關中子弟呢?”

  關中子弟,乃是秦國基本盤中的基本盤,歷經百五十年秦法統治,他們已經從骨髓里透出對于秦法的認可,甚至也愿意以行為去捍衛秦法的威嚴。

  但多年的戰爭洗禮,使得關中子弟幾乎人人皆有爵,戶戶家養奴。

  這種時候,秦法規定的那一點點的獎賞,還足夠打動他們,讓他們去戰場上拼死搏殺嗎?

  他們會不會厭倦了戰爭?

  這是誰也不知道的事情。

  贏柱搖了搖頭:“無人能夠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鞠子洲點了點頭:“無人能夠知道,其實就已經是對于秦法之中賞賜的吸引力的質疑了吧?”

  贏柱低頭思考,喝了一口溫水。

  他已經老了,思維不太能跟得上鞠子洲的速度。

  好久,他點了點頭:“先生說的正確啊,對于法律規定的賞賜而言,寡人不能立刻自信地開口確認它對于關中子弟的誘惑力,這件事情本身就是對于它的誘惑力的否定啊!”

  鞠子洲點了點頭:“那么大王,百五十年過去了,關中良田,還有多少未曾封賞出去呢?”

  贏柱倏然一驚,詫異看著鞠子洲,又看了一眼侍奉在旁的嬴政。

  好片刻,他才想起,嬴政剛回秦國沒多久,也不是多么了解秦國內政事情。

  “唉。”贏柱長長嘆息:“總歸還是有一些的!”

  有一些,那就是沒多少了。

  鞠子洲點了點頭,記下了這一點,而后繼續問道:“大王可知道,貧困的秦人對于戰爭的渴望嗎?”

  “秦人有爵者坐擁良田,無爵者淪為庸耕贅婿者,多不多?”

  秦王贏柱略微遲疑,點了點頭:“多。”

  鞠子洲笑了笑:“多,而且一年比一年多!”

  贏柱回憶了一下,點了點頭,承認了鞠子洲的推測。

  土地成為私產之后,就會出現兼并,這是必然。

  盡管秦法里面有針對性的措施,但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法律呢?世上有的是聰明人可以鉆一條已經被制定出來許多年的死規定的空子!

  “那么這些人在有戰爭時候能去做什么?無戰爭時候又會去做什么?”鞠子洲問道。

  “有戰爭時候當然是爭相赴國難,取功勛!”

  “無有戰爭則…務農?”贏柱不自信了。

  鞠子洲提醒說道:“大王可記得秦國有戰爭時候國內國人一年之內的犯法受刑數目和無戰爭時候國人一年的犯法受刑數目嗎?”

  贏柱搖了搖頭,微微俯身:“敢請先生指教。”

  鞠子洲松了一口氣:“教。”

  “請教!”贏柱俯身一拜。

  鞠子洲還禮:“秦法對于東六國而言嚴苛,非是對于東六國的農民嚴苛,而是對于東六國的商賈、士子、貴族嚴苛!”

  秦王贏柱點了點頭:“然也。”

  “對于貧賤之人,他們本就沒有什么特權,更沒有什么錢,所以他們什么也做不了,以故也就談不上被剝奪什么。”

  “法律對于他們,多數時候是一種保護。”

  贏柱總覺得哪里不對,但是又覺得這話十分正確。

  所以他點了點頭。

  鞠子洲問道:“秦法對于秦國的貧賤之人如同父母愛護子女一般保護,那么為什么秦人還要違逆法律呢?”

  “當然是因為他們不想要繼續貧困,而想要變得富有,變得高貴,并且以實際行動去踐行了自己欲。”

  “也就是,搶。”鞠子洲面無表情:“法律不許別人搶奪秦人的同時,也不許秦人自己去搶別的秦人。”

  于是矛盾出現了。

  鞠子洲沒有說話,只是盯著贏柱,讓他自行發揮想象。

  贏柱思考了一會兒,問道:“可是商君言之曰:國中之毒?”

  “不錯!正是國中之毒。”鞠子洲點了點頭。

  國中之毒,就是在無法觀測到“階級矛盾”的情況下,商鞅對于國內貧富差距過大形成的內部矛盾的稱謂,非常具有道家特色。

  “所以應該發動戰爭!”贏柱恍然若悟。

  商鞅在,描述“國中之毒”的時候,給出的解決辦法就是發動戰爭。

  通過戰爭,減少國內人口,獲取外部資源,并且在內部騰出一部分資源以平抑矛盾,減緩矛盾的發作。

  但這是治標不治本的。

  鞠子洲笑了笑:“能夠想到以戰爭化解“國中之毒”,王上也算是對于商君有很深的了解了。”

  贏柱點了點頭:“自商君后,歷代秦王必定讀商君書。”

  “但商君只能緩解“國中之毒”,而無法拔除此毒!”鞠子洲傲然說道。

  贏柱捋須的動作一頓,他立刻驚愕看著鞠子洲:“先生可以拔除“國中之毒”?”

  “今日倦了!”鞠子洲打了個呵欠。

  贏柱思慮百轉,臉色變幻,最終起身,恭恭敬敬給鞠子洲行大禮,并且派遣親隨將鞠子洲送回到客舍。

  鞠子洲回到客舍,發現自己所居住的房間變了。

  桌案之上不再鋪滿灰塵,銅鏡也不再模糊,被衾柔軟暖和。

  果然有用的人在秦國待遇才好啊…鞠子洲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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