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緩緩開始移動,野人們歡呼著回到了自己闊別數日的家。
嬴政坐在車里,聽到歡呼,忍不住朝外看了一眼。
一群衣衫襤褸的野人歡呼著回到了嬴政覺得近乎沒法住的小村落里。
他眉頭緊皺:“師兄…”
“你感覺很難以理解嗎?”鞠子洲問道。
跟后來的“何不食肉糜”“為什么不吃蛋糕呢”一樣,本身是善意帶來的疑惑,但因為“認知鴻溝”的存在,嬴政無法理解為什么這么破舊的房子還會有人視若珍寶。
為什么不建造更好的房子呢?
嬴政心中大概就是這樣的疑惑。
他并不清楚建造房子需要怎么樣的復雜過程,也不知道建造好的屋舍需要多少物資。
因為好的房屋對于嬴政而言是天經地義的存在,就像是渴了可以喝水,餓了可以吃飯一樣,他從來不曾缺乏生存必備的物資,就像常人不需要思考到哪里去尋找空氣以供呼吸。
嬴政點了點頭。
“很矛盾,對嗎?”鞠子洲拿出之前嬴政遞給自己的竹簡:“你自己實際生活里所觀測到的趙國是富庶無比的。”
“但我的話里,我的書里,游俠們帶給你的客觀事實里都說明了趙國其實很貧窮。”
“貧窮和富庶是互相矛盾的。”
嬴政點了點頭:“的確,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按道理來說是說不通的!”
“這就跟之前我們所說過的“長平之戰”一樣。”
“明明秦國才是人少的一方,可是我卻告訴你趙國才是人少的一方。”
嬴政低頭思索。
鞠子洲并沒有繼續解釋。
只有自己通過艱深思考得到的結論,才會是印象最深刻的。
鞠子洲朝窗外看去,車隊緩緩向秦國駛去。
趙姬坐在車里,看著面前抻平四肢,肚皮朝天,一動不動,吐出半截舌頭,一副被玩壞了的模樣的肥貓,有些疑惑。
這貍奴子往日里可絕對不會有這種表現!
莫非是累了?
她玉手輕輕撥弄貓咪軟乎的肚子,將她翻了個身,抱在懷里。
“喵~喵~喵~”前一刻一副“我已經死了”的模樣的貓咪被翻過了身,立刻發出凄厲異常的哀嚎,并且不斷掙扎著想要翻身繼續肚皮朝天。
趙姬有些疑惑,強拗著將貓咪翻了個身,看到她光禿禿的頭頂,這才有些釋然。
啊,原來是被人剃了個光頭…一瞬間,趙姬大腦一片空白。
貓咪委屈巴巴看著趙姬,使勁往她寬廣的胸懷之中鉆。
“噗”趙姬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服不服?”鞠子洲看著眼前一副哀怨模樣的肥貓,左手拿了肉干,右手手持剃刀。
貓咪看到鞠子洲右手中的剃刀,立刻老老實實趴了下來:“喵~~”
陳河從不遠處走了過來,他還是身著錦衣良履,手持寶劍,腰桿挺得筆直。
“鞠小兄!”陳河臉上洋溢笑容,遠遠的看到鞠子洲就高聲招呼著。
“原來是陳兄!”鞠子洲笑了笑:“陳兄怎么沒在客舍里休息?是秦國的食宿不合陳兄的胃口嗎?”
“倒也不是,我并沒有擇食的習慣!”陳河笑了笑說道:“是君子政遣我請你去為他講經。”
“他還在看書?沒有陪那幾名儒生說話?”鞠子洲有些疑惑。
走走停停,一個月半的時間,眾人總算是到了秦國。
如今,他們在秦國邊地的一座小邑的客舍里休息。
一個多月,除了嬴政手里又多了幾名游俠門客與前來投奔的儒生之外,幾乎沒什么大事發生,每天就是枯燥的走走停停。
嬴政在這段時間里一直在研讀邯鄲調查,間或會與幾名儒生聊一聊,聽儒生們向他灌輸儒家治世道理,但次數很少,而且時間很短。
鞠子洲其實很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一本書讀到幾乎可以背下來的地步。
而且還不止是背下來,嬴政還要從各個角度去揣摩一句話里的各種含義。
最近這幾天,問過嬴政身邊來的那幾名來投奔的儒生之后,鞠子洲才發現,原來這個時代的人讀書都是這么讀的!
知識在如今是一種寶貴的財富,而凡與寶貴二字沾邊的東西,人們往往對于它的出身有著極高的要求,就像他們要求人要有一個古老而有名的祖宗一樣。
什么昆山之玉、首山之銅、大河之魚。
在這些寶物當中,玉、銅、魚這些東西的本體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昆山、首山、大河這些附加屬性。
這種對于“血統淵源”近乎變態的貴族偏執決定了無名無姓之人是不具備著書立說的資格的。
一般人只能通過解釋名人留下的相關書籍來闡述自己的觀點。
而在這種情況下,大家讀書都是熟背先賢書籍,而后以此為根基闡述自己的觀點。
兩三百年前,即便是老子、孔子這些大賢,他們活著的時候也是不會自己寫書的,他們通常是整理先賢留下的書籍,真的想要留下自己的著作,也不會是自己動手寫,而是自己口述,讓弟子門人去記錄整理。
即便是記錄整理的東西,在他們本人活著的時候也不能當成是書籍讓人傳頌。
如今,雖然禮樂制度進一步崩壞,寫書的門檻低了很多,但像鞠子洲這樣自己一次獨立寫出幾萬字的長篇調查報告的人是不存在的。
嬴政用此時流行的通讀的讀法來讀邯鄲調查,本身也就是因為在實踐里證實了邯鄲調查的真實性,這才真正重視,想要徹底理解這本書。
他死磕邯鄲調查的行為讓鞠子洲大感頭痛,也讓幾名儒生對鞠子洲的意見越發大了。
——儒生們是趁嬴政微末之際前來投效的第一批知識分子,按他們的計劃,嬴政應該對他們無比熱情,不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也該是同榻而眠,執弟子禮。
但什么都沒有。
能夠自由出入嬴政房間的人只有鞠子洲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妖艷賤貨。
儒生們原以為這沒有什么,畢竟誰還沒有個男朋友。
但嬴政嘴里的“師兄”和他實際行動里的抱著邯鄲調查不放手卻著實令儒生們火冒三丈。
撬儒門的墻角,你算老幾?
“沒有”聽到鞠子洲的問題,陳河輕蔑笑了笑:“鞠小兄,那幾個酸儒怎比得上你在君子政心中的地位!”
鞠子洲嘆氣:“那行吧,我過去看看,陳兄你幫我喂一下這只貍奴。”
“好嘞,你快去吧,休教君子久等。”
鞠子洲慢慢回到客舍里安排的獨立房間,嬴政此時正跪坐在主席,雙手持拿一卷帛書。
他身旁的客席上,六名年輕的儒人跽坐,似在等待。
“有客人啊。”鞠子洲挑眉,眼前一亮,心說你終于肯接觸儒家學問了:“阿政,你有問題可以先向幾位先生請教請教啊!”
儒生們聞言臉上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