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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八十九章 熙寧十年

  熙寧九年歲末,最后一次內殿大起居。

  數百御龍直手持金骨朵叉立文德殿外的臺階上。

  隨著凈鞭一響。

  頭戴直腳幞頭,身穿紫朱二色袍服百官手持笏板魚貫入殿。

  百官中以王安石,王珪,元絳,馮京,章越等宰臣為首而入。

  章越立前排,官帽上的長翅微顫,腰間的金帶微沉,他與御階之上僅數步之遙,再無官員阻隔在面前,直面天顏。

  官家坐步輦抵至御殿后落座,眾臣山呼。

  升殿之后,章越手夾笏板,目光低垂,眼瞼只開一線,在天子面前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于萬事萬物不動于心一般。

  記得當年初入侍直,聽得一位宰執笑言過,這御階前的分寸之間,方是悟道的好地方。

  之后章越看著對方公然在御前打瞌睡,亦明白了悟道之法。

  笑言是笑言。

  如今章越御前懷中抱玉,掐指而立。自己束發登瀛,而立之年入玉堂,凌玉清,今終于紫霄宮中位列仙班。

  御階前兩籠對立的檀香爐,紫煙氤氳騰繞于金殿之上,望去真好似神仙洞府。

  昔吳越王錢俶之子的名臣錢惟演曾云,吾平生不足者,惟不得于黃紙上押字爾。

  滿頭白發的錢惟演在年暮時嘆息,以終身不得入中書為憾。

  然也不乏朱門先達笑彈冠之輩。

  蘇易簡三十六歲為參知政事,王曾三十九歲為參知政事,皆是一頭烏發,今又添一人。

  王安石立御階前向天子與百官述政,對一年來政績進行總結。

  王安石一開始便在御前道自己入相九年來,始終以‘法先王之政’為志,‘變風俗,立法度’來治理天下,‘因天下生力,以生天下之財’豐盈府庫,收復熙河路實為太宗平南唐后最大武功。

  變法九年實建樹頗多。

  章越繼續合著眼臉,仿佛魂游天外。

  下面王安石談到變法情弊,比如一味從支持新法的官員中選拔人才,本意是不違新法,但怎料用人失察。

  變法上的措施路線是絕對沒有錯,而變法所暴露的一切問題都歸于用人不當。

  章越聽到這里繼續養神,等王安石說完后,官家道:“朕嘉于先王之法,澤于當時而傳之后世,可謂盛也。”

  “朕夙夜興嘆,十年為茲,度時之宜,造為法令,布之四方,皆稽合先王,參考群策,斷以朕意…”

  聽到這里,章越睜開了眼睛,看了御座上的官家一眼。

  官家對王安石這段話頗有深意。

  首先是‘法先王之法’,官家,王安石都是純表面上‘法先王之法’。

  先王之法就是面旗幟,誰覺得好用就拿來舞一舞,舞完了就丟在一旁。之所以這么說,是要’理論正確’,贏得士大夫們的支持。

  法先王之法是官家和王安石一致的地方。

  可是官家這話要緊的是后面的,‘參考群策,斷以朕意’就意味深長了。

  熙寧二年至熙寧九年,是王安石主導的變法,但官家這一句‘群策’就將原先突出王安石的變法地位,進入‘群策’地位中。

  變法的主張是眾人的意見,不是你王安石一個人的意見,最后成為朕的主張。

  朕才是主導變法的人。

  簡而言之,有沒有你王安石,朕都一樣變法。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以后都是這樣。

  王安石對官家的言下之意,恍然不聞。

  王安石繼續道:“如今朝廷之政歸于中書,中書之責在于陟降左右、措置機務、進退人才。這天下之事,無不在中書所轄。”

  “臣有二事不知,從今以后中書宰輔之選,到底是異論相雜,還是遵從新法中而進?中書之事權又如何收束?”

  “誠留待陛下圣斷!”

  面對王安石這兩個問題,第一個從前面檢討自己用人之失,引出以后選拔中書宰執,如何從官員選拔?

  后一個則是針對朝野對中書權力過大的批評。

  對于王安石拋出這兩個問題,官家自不知如何回答。官家雖然親政十年,但這等難事還是招架不住。

  官家當即點了王珪來答。

  王珪道:“臣以為當然無論支持還是反對新法,宰執皆以蕭規曹隨之政為美!”

  元絳則道:“臣以為中書之責不在于建明,而在于守成!當選善于守成之臣。”

  官家看向了章越,百官亦齊然看向了對方。

  章越道:“啟陛下,孔子曾言,殷(禮)因于夏禮,有所損益,周(禮)因于殷禮,有所損益。如此繼周(禮)者,雖百世,損益亦可知。”

  “(周)禮之用,和為貴,故而周禮‘和為貴’,詩經‘思無邪’,樂則‘盡善盡美”,故云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故臣以為為政之道,在于因地制宜,隨時上下有所損益。”

  章越言畢,百官們紛紛點頭,眾言稱是。

  官家面露大喜之色。

  王安石亦有所動容。

  這詩經可以理解為文化,周禮可以理解為制度。

  我華夏文化的源遠流長,一脈相承,然而一朝又有一朝差別,甚至每個帝王,宰相都有不同行事風格,因文化制禮樂,其中自然有繼承,發展,廢除。

  基于文化,立下制度,最后以樂相同。令每個生活在華夏的百姓,無論貴賤貧富都能其樂融融,而不是依靠暴力來維系,這就是孔子的理想。

  章越繼續道:“至于中書之權,大體在于平章參政,細務在于宰屬。”

  “中書檢正,堂后官幾乎宰相之手足,不宜再兼任其他差遣,以為收束。”

  中書幾位檢正官如呂嘉問等都有兼其他差遣。

  中書是決策機構,宰屬為宰相之屬不宜再插手行政之事,這既是王安石省細務論大體之道,也是約束中書權力的辦法。

  所以王安石為了變法時操作方便,常讓幾個心腹宰屬去下面哪里哪里兼差,進行垂直管理,如此就侵吞了下面的事權。

  堂中的呂嘉問聽了不由臉上一黑,見到不少官員已是紛紛贊許。

  官家雖因章越上次改年之事沒有站出來支持而有所不滿意,但這一次殿上提出二策,著實令他又驚又喜。

  王安石則一言不發,這如何約束中書權力是他自己提出來的。

  再說身為章越黨羽蔡京如今是中書檢正。

  呂嘉問欲反駁,但又不好明言。

  宋朝制度常常有皇帝讓心腹重臣兼數個差遣,比如翰林學士兼三司使,或兼群牧使等等,但這確實不是中書宰屬的權力。

  此刻呂嘉問見識了章越厲害,其他中書檢正亦有苦難言,眼睜睜地看著章越一席話贏得了官家和百官一致認同。

  次日天子開天章閣大宴群臣,以犒勞群臣一年以來的辛勞。

  章越身為重臣,自列席在官家之側。章越不免遙遙地想起,嘉祐七年歲末時,仁宗皇帝也是在此閣之中大宴群臣,并親自向韓琦祝酒的一幕。

  當時也是君臣上下共聚一堂,仁宗皇帝舉杯道,天下久已無事,今日之樂,朕與眾卿共之…

  當年在殿中許多的大臣都已不在了。

  仁宗皇帝,韓琦,歐陽修等都已作古。

  當時在殿中不得志的王安石,眼下已經二度宣麻拜相,當國近十年。司馬光身在洛陽。

  當年殿中偷藏酥點,準備帶回給老婆的自己,也位列宰相。

  那日宴飲之歡后再也沒有,因為后面的五年,大宋連續沒了兩個皇帝。

  官家親政后,又以儉樸為尚,不嗜宴飲,加之新舊黨爭之故…對了王安石不喝酒,也是一件非常掃興的事,所以這等的宴飲已是很久沒有了。

  皇子不知不覺馬上要三歲了。

  官家應是因此歡喜,所以在殿中多飲了幾杯,并屢屢與宰執,大臣敬酒。

  眾官員無不受寵若驚,宮娥不住添酒,閣中歌舞不停,好一個榮華富貴,太平盛世的景象。

  此時此刻,官家捧著一杯御酒來至王安石面前。

  天子親自給宰相捧酒,這恩禮之隆古往今來也是罕見。

  王安石目睹官家捧酒這一幕,臉上的驚訝,感動之情,也是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其中又有一等說不完道不盡的意思。

  官家對王安石道:“熙寧十年之治,朕全仗卿家弼佐,才有今日國泰民安,府庫充盈,收復熙河之盛,此酒容朕為卿家把盞。”

  王安石聞言矜持地道:“此由陛下圣斷,臣不敢居功!”

  王安石謹慎矜持,但坐在一旁王珪,元絳,章越,以及立著的馮京,曾孝寬都是感動非常。不僅宰執們,官員們亦是如此。

  不管他們與王安石關系如何,王安石此刻是宰相,領袖天下文臣。如今天子禮下宰相,他們身為執政亦是與有榮焉,亦是禮重于士大夫,讀書人們。

  一向不喝酒的王安石亦接過天子的御酒一飲而盡。

  大臣們都是高興地看著這一幕,此乃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矣!

  章越還記得當年仁宗皇帝是敬韓琦的酒,之后坐在御座上彼此聊天。

  數月之后仁宗皇帝歸天,韓琦使皇位平穩交接,從容過渡。

  制度代代有傳承。

  章越頓時想到了許多許多。

  敬酒之后,落座的王安石面上有些落寂,而王珪,元絳,馮京臉上神色亦暗暗變化,目光凝重,仿佛案上的美酒佳肴一下子都沒有了味道。

  是歲,天下斷大辟七百五十八人。

  西夏上疏求和,遼主北退上京。

  天子任用王安石變法,經過十年勵精圖治,厲兵秣馬,一改治平時入不敷出之狀。

  天下迎來了熙寧十年。

  Ps:這一更想想結束在這里最好,下一更多更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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