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你的意思,夢想大廈,是為了擁有足夠金錢的人而存在的,是吧?”
葉久看著那些骨瘦如柴的人,對著山珍海味瘋狂進食,以著暴殄天物的方式。
精心照料甚至聽著莫扎特長大的神戶牛肉,他們用來配白米飯,三兩口便是一塊。
只可能出現在國宴上的開水白菜,被他們當成解渴的飲料,還有泥猴兒一樣的小孩,吃了兩口開水白菜,露出嫌棄的表情,轉而用一整塊水晶鏤成的杯子,接起批發價一塊七的可樂,咕咚咕咚,然后舒爽地嘆氣。
很明顯,比起那些精致到讓人眼暈的菜式,類似可樂白米飯或者咸菜這樣的食物,更加令這些面黃肌瘦的人們鐘情。
或許,他們壓根都不知道,自己咬了口就扔掉的神戶牛肉,換成金錢,足以讓從前的自己數年衣食無憂。
上等人的一餐飯,足以讓最底層的人們掙扎數年。
葉久平靜地收回目光,看向白襯衫。
這位自稱向導的男人,正以一種奇異的目光,注視休息區。
“他們,真的有支付的能力嗎?”
葉久問道。
“當然有。”
白襯衫不再注視,他的表情有一瞬的變化,好像是落寞,又好似是嘲諷,太過復雜,葉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說過的吧,用金錢就能購買到一切。”
他耐心地為葉久解釋。
“而所謂的金錢,可不只有貨幣。
白襯衫在前引路,他們進入休息區,兩個人在瘋狂進食的人群中穿行,葉久微微皺眉,空氣中彌漫的味道非常古怪,熱氣騰騰的食物香氣,混合上令人發嘔的腐爛味道,扭曲成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對了,曼珠沙華。
就好像這種詭異而美麗的花,花瓣重重疊疊,妖嬈華美,盛開在墳墓之旁,與森冷白骨相伴。
腐爛與美好為鄰。
休息區中,香氣自然來自食物,至于腐爛氣味,便是正在胡吃海塞的人們。
“看您的年紀,還只是學生吧。”
“寫不完的作業,一直到晚上十一點的夜自修,雖然好像很辛苦,但現在回想起來。”
白襯衫露出向往的神情。
“真好啊。”
“只要用工念書,就能確確實實地看到進步,每一次的成績都能給與反饋,這種只要努力就會有回報的單純生活。”
白襯衫沉默,眼神閃著光,感慨著。
“真好啊。”
一旁,葉久表情怪異,欲言又止。
關于只要用工學習就能看到成績回饋這一點,他表示有話要說。
“外面的世界可沒那么簡單。”
白襯衫搖搖頭。
“不好意思,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制服筆挺的侍者微微躬身,白襯衫端起兩只高腳杯,分給葉久。
“稻草人。”
白襯衫輕輕搖晃酒杯。
燈光下,酒杯里的液體色澤層次分明,最上面的事如天空一般的蔚藍色,往下則是暖暖的黃,慵懶得讓人聯想起晴朗午后曬太陽的老人,或者一個稻草人孤獨助力在望不到盡頭的花田中央。
“我自己調的一款雞尾酒,請。”
見白襯衫先行飲下,葉久舒展眉頭,抿了一口。
醇厚的口感在唇齒間流淌,有著熱可可一樣的厚重感覺,卻沒有甜得發膩,順著喉嚨往下,一團小小的火苗溫暖胸膛,全身都暖洋洋的,神經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
像午后的陽光。
“很不錯。”
“謝謝。”
兩人端著酒杯,往上走去。
二樓,同樣奢華的裝飾,春色滿園。
各種制服各種款式的女孩們,穿梭不停,有的上身著嚴肅西服,下身則是遮不住大腿的兔子裝,行走間臀部的粉色兔尾搖搖晃晃,還有格外過分的JK制服與透視裝,美好的女孩們帶著純潔的笑容,如同天使,卻更能激起人的欲望。
鶯鶯燕燕,好不熱鬧。
“我說過的吧,如果你喜歡,什么都能買到。”
白襯衫端著酒杯的手,向前一引。
“時尚雜志的封面女郎,名牌學校的清純女孩,如果您愿意。”
后面的話不用多說,白襯衫的意思已經明了。
葉久掃視全場。
他看到一排排的沙發卡座,邋遢的男人們與女孩嬉戲玩鬧,舉止親密。
還好,親密歸親密,并沒有太過分的事情發生。
“說實話。”
葉久由衷評價。
“比我想象中的要好一點。”
白襯衫露出意外的表情。
“某些酒吧,可比這些刺激多了。”
白襯衫一直維持的笑容,變得僵硬。
一張臉瞬間陰沉下來,他握住酒杯的手指,皮膚下青筋若隱若現。
葉久平靜地看向前方。
“繼續吧。”
“夢想大廈,還有三層吧。。”
白襯衫表情松弛,再次微笑。
“好的,請跟我來。”
三層的賭場,四層的死斗,他們一一游覽。
賭場里都是一群雙眼通紅的瘋子,他們圍在一個個機器或者桌子旁,像是追逐糖塊的螞蟻,揮舞著用全部身家換來的小小籌碼,大聲吆喝。
“我們這里的籌碼總計四種…”
白襯衫為他介紹。
葉久目光定格,那一方大小不過麻將牌的小小塑料制品,代表的價值,是一個月收入五千的普通人不吃不喝工作上三年零四個月。
而這,只是最低最低的籌碼規格。
比這更高的籌碼,還有三種。
想到這里,饒是以葉久的心境,也不由地泛起漣漪。
瘋狂。
太瘋狂了。
揮舞著籌碼的人們,大吼大叫,他們松開了領口,雙眼因興奮而充血,為了幾顆色字的點數大小而狂笑,痛哭,有的癲狂如登上云間,有的落魄得像是行尸走肉。
葉久停下腳步,有一個男人像是爛泥一樣癱軟在地,就在他的腳邊。
白襯衫微笑著,冷眼注視。
周圍人來人往,這個男人躺在地上,別人一個不注意踩上去,后果難料。
葉久蹲下,想要扶他起來。
“求求你!”
男人死死攥住葉久的手。
他臉色灰敗,看著葉久的雙眼明亮而熾烈,像是火焰燃燒之后剩下的余燼,風一吹后然起火苗。
“借我點錢!”
“一點錢,真的,一點就好!”
因為太過激動的情緒,男人臉上鼻涕眼淚糊成一團,丑態畢露。
有兩個黑西裝的大漢走過來,一左一右,架起男人。
男人還死死攥著葉久的手,又是哭又是叫,葉久皺皺眉,想說什么。
“不好意思,請允許我說兩句。”
一人在白襯衫耳邊輕聲訴說,很快,白襯衫點點頭,揮退來人,轉而對葉久說到。
“這位先生,已經抵押了能抵押的所有。”
“很抱歉,三層停止向您開放。”
“不!”
男人紅著眼尖叫。
“我能贏,一定能贏!”
“求求你,借我點錢吧!”
他痛哭流涕的樣子,好像一條死狗。
葉久用力,抖落他的手。
目送男人被黑西裝拖走。
葉久站了會,看向白襯衫。
“那個人,他有女兒嗎?”
白襯衫笑容矜持,點了點頭。
“正在二樓。”
葉久深深地看了眼對方。。
“有心了。”
“您滿意就好。”
四樓的死斗,顧名思義,就是打黑拳。
擂臺之中,雙方拳手,無兵器,赤手空拳,與對方拼命搏殺。
鮮血四濺,白骨森森,有人瞎了一只眼,而另一只眼仍然目光兇狠,好似兇狼。
擂臺之下,男男女女們揮動手臂,嘶聲高呼,放眼望去,不同的臉龐,相同的癲狂,在黑暗之中,借著微光,扭曲成怪誕的模樣。
全都是欲望。
葉久想起了死斗競技場。
那是他和企鵝高博士的死斗,不死不休。
他沉默地看向擂臺。
人類之間的戰斗,為了殺死對方,為了讓自己活下去,比起怪談,更加血腥更加無底限。
葉久舔了舔嘴唇。
昏暗的環境中,白凈面龐的少年,舌頭鮮紅,嘴唇鮮紅,這一幕的畫面,就好似高貴優雅的血族,讓人沉迷,美麗且致命。
白襯衫注意到葉久微微顫抖的手。
是害怕嗎?
他觀察這個好看得過分的少年臉龐。
白襯衫推翻了自己的猜測。
繼而,嘴角笑容更甚。
是興奮啊。
他能感覺到,這個少年,興奮起來了。
真是有趣。
“請隨我來。”
白襯衫笑著,在前引路,行走間,略有些迫不及待。
他們穿過嘈雜的人群,和叢林般的手臂,穿過沸騰的聲浪,和無處安放的欲望。
葉久垂眸,眼底有血色如暗流,右手五指活動不休,金光隱現,名為締約的劍刃,仿佛感覺到主人此刻的心情,震顫嗡鳴。
鮮血,戰斗,嘶吼,還有死亡。
一直平靜的葉久,在這四層的死斗場,終于有了劇烈的情緒變化。
樓梯,往上。
通往五層的大門,在身后關上。
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所有的嘈雜與欲望,都被擋在了門外。
好安靜。
葉久垂眸站了會,淺淺抿了口酒,醇厚酒液入口,暖洋洋的感覺傳遍全身。
稍微好些,葉久睜開眼,有些意外。
入目處,華麗到奢侈的金色與璀璨都是不見,墻皮斑駁脫落,有著骯臟的黃色,還有煙熏后的黑。
地面是簡陋的水泥,沒有地板瓷磚。
至深處是一條走廊,左右兩邊,一扇扇老舊的房門,帶著歲月的腐朽味道,上面有小孩的涂鴉,臟兮兮的腳印,黃色的不明物體,以及紅色油漆。
剛從四樓上來,乍一眼看上去,甚至會給人一種時空錯亂般的不真實感。一層到四層奢靡無度,到了五層,一下子沉溺到了糞坑。
毫不夸張的,糞坑。
白襯衫站在一扇門前,葉久看到,他小心地從兜里掏出一枚黃銅要是,插入鎖孔,扭動間,還因為上了年頭的緣故,鎖芯銹了些,發出咔咔咔的聲響,扭來轉去,好幾圈,看樣子很是費力。
終于,白襯衫還是打開了門。
“請進。”
他松了口氣,像是完成了某個間距任務,笑容都帶上幾分成就感。
進門前,葉久抬頭。
門旁,一塊藍色鐵牌,污跡斑斑,依稀能辨認出幾個數字。
房間陳設簡單,一張床和一張小小椅子,除此之外,就是大量的畫。
墻上,地上,一層一層,數不清的,金蛤蟆。
已經多到了無法落腳的程度,他們是直接踩著金蛤蟆畫像前行。
白襯衫站在簡陋的鋼絲床邊,目光落在上面,以回憶的口吻,開口道。
“以前,我還很窮的時候,什么都沒有,連桌子都買不起,只能趴在床上畫畫。”
“現在想起來,真的是……”
他神往地搖頭。
“愚蠢透頂。”
白襯衫,或者說韓守心,緩緩地吐出這四個字。
明明語氣溫柔,卻陰森得像是從地獄吹出的風,寒冷徹骨。
葉久小口小口抿著稻草人,沉默以待。
“有個問題我還沒有回答。一層的休息區,要說金錢的話,那些人當然沒有支付的能力。”
“但是,他們還有自己。”
韓守心解釋著。
他看到葉久微微皺起的眉頭。
“不用驚訝。”
“這樣的事情不是很多嗎?”
“用健康換來金錢,不停加班,工作工作工作,想著反正還年輕,拼得起,賺夠錢了以后慢慢養。”
“那他們用自己的身體換來食物,換來享受,換來實現夢想的機會,又有什么區別?”
韓守心語氣淡淡,他的目光在一張張的金蛤蟆畫像上流轉,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是悲是歡。
“有一個女孩,她喜歡穿白色的裙子,雖然住在垃圾場一樣的夢想家園,但她身上的衣服總是最干凈的。”
“對了,她就住隔壁。”
韓守心笑著指了指。
“14室,是不是很巧,跟我的合起來就是1314。”
他向葉久投來一個征詢的眼神,微微閃著光亮,竟有幾分孩童般的天真與向往。
“其實,這是她說的,我一直沒承認。”
“現在想想,多好的一個女孩,喜歡白裙子,笑起來的樣子也很開朗,就跟向日葵一樣。”
“對了,她也喜歡畫畫,經常纏著我教她,說我畫的向日葵很好看,她也想畫那么溫暖的花。”
“就是沒時間,得上班,每天回來都凌晨,一直說以后學以后學。”
韓守心搖搖頭,對葉久無奈道。
“你看,像這種以后以后的話,都是騙人的,基本實現不了。”
葉久抿著酒,看著韓守心無奈的臉。
“九月九日,晚上十一點,她剛下班,這是和往常一樣普通的夜晚,加班到十一點,很冷。”
“她那幾天身體不舒服,跟我抱怨,憧憬著請假,但沒請下來。”
“半天假都請不下來。”
“然后,她出了車禍。”
韓守心語氣平靜,毫無波瀾。
像是一個冰冷的旁觀者,像是與己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