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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章 天津案

  坐在驪山富貴亭中,腳邊燒著通紅的炭火,朱富貴皺著眉頭聽楊六匯報天津拳亂的情況。

  華北地區自古以來民風彪悍,一直都有習武練拳的傳統。

  近幾十年,隨著清廷控制能力的進一步拉胯,全國各地各種各樣的拳社和會道門越來越多。

  義和拳本身就是華北地區的一個習武為主的,民間組發組成的會道門。

  類似的還有梅花拳,大刀會之類的組織。

  更加古老的就是大明的老朋友白蓮教無當圣母彌勒佛祖了。

  但即便如此,拳亂提前30年出現還是大大超出了朱富貴的意料。

  在后世,很多人認為義和拳是愚昧無知的代名詞,比如說曾經有一本叫做《李富貴》的遠古神書,便對以拳民為代表的頑固守舊派寫得入木三分,極盡挖苦嘲笑之能事。

  這種看法當然不能說全無道理,可一旦脫離時代和背景看問題,看到的只能是事物的表面。

  義和團絕對不是二十一世反智教育下,剪5G電纜,指控口罩內有天線,疫苗中有病毒的無理智群體。

  他們本質上是一個民族到了最低谷,在現有體制下窮盡所有手段卻完全看不到希望之后絕望的吶喊和自我拯救的最后燃燒。

  可以說,若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生死存亡之際連一場義和拳都組織不起來的話,那么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必然是沒有分毫血性的,是沒有希望的,是不可能浴火重生的。

  生物學上有一個名詞,朱富貴覺得用來形容它十分恰當,那就是免疫風暴。

  面對洶涌的外來病毒,前幾道屏障束手無策,于是免疫系統自發的決定放手一搏。

  于是就有了:“神助拳,義和團,只因鬼子鬧中原,勸奉教,自信天。”

  也有了:“拆鐵道,拔線桿,緊急毀壞大輪船,大法國,心膽寒,英美俄德盡消然。”

  有一說一,從義和團歌謠可以看出,義和拳確實沒有睜眼看世界。

  他們居然不乳法,把“大法國”排在第一個,而且單獨列出以示重視。

  當然,在這個時空,肯定是沒有“大法國”了。

  這次拳亂和歷史上一樣,拳亂起自教案,又是洋鬼子的干的好事!

  說起來,拳亂的提前爆發其實與大明也大有關系。

  歷史上,隨著西方列強在中國開通租界,獲得傳教權力之后,教會便成為了殖民者的前鋒隊,與當地百姓發生了尖銳的矛盾。

  19世紀60年代到19世紀末,全國發生大小教案八百余起,遍及大江南北各地。

  按照廣為流傳的說法,不少青皮流氓見風使舵加入了西方人的教會,成為教民,反過來壓迫中國人。

  比如說,《李富貴》一書中,李富貴便第一時間做了漢奸二鬼子,投靠了教會,并依靠神父的信任左右逢源。

  而后世不少“學者”也指出,無知的愚民不可理喻,才是造成了與教會的沖突,洋人神父和修女們,都是品德高尚,慈悲憐憫的。

  他們建醫院,辦學校,撫養孤兒,樂善好施。

  至今我國不少醫院、學校的歷史都可以上述到教會時期,并且將它們的創辦人描繪為為了中國人民無私奉獻的超級大圣人。

  但是深知自中世紀以來,及至后世,這些家伙的種種丑態,朱富貴向來是不吝以最惡毒的想法來推測耶教的布道者的。

  因為大明一貫以來旗幟鮮明的反耶教形象,并且痛擊天主孝子,大明在基督世界毫無疑問是徹頭徹尾的洪水猛獸。

  哪怕就算是大明的盟友普魯士與大明交往的時候,也只談凱撒,不談上帝。

  這事就沒法談,一談就得掀桌子。

  好在普魯士人與土雞一向合作愉快,有著與異教徒交流的充足經驗。

  加上俾斯麥的務實作風,大明與他們的交流還算愉快。

  總之,無論新教、天主教又或者東正教,都將大明視之為敵人。

  當大明借助左李二人基本控制江南地區之后,大批的傳教士前往了天津、河北等地。

  而如今,鬼子六雖然被杏貞罷免了總理衙門一職,但30歲的杏貞畢竟不是50歲的杏貞,沒有那個手腕和控制力,鬼子六依然保留著天津的基本盤。

  洋人到了鬼子六的地盤,那自然是如魚得水,一拍即合。

  雖然清廷幾次下旨申飭,不過鬼子六還是陽奉陰違地在天津建了十幾座大教堂,并允許神父以個人名義雇傭洋兵進入教堂,作為護教隊。

  以此挾洋自重,同時也曲線達到了他請洋兵守天津以據暴明的政治構想。

  可以說,正是大明的出現,使得天津比起歷史上更早,更深地被殖民地化了。

  而此次拳亂的發生,便因此而始。

  將數份資料看完,又聽楊六補充了些許細節,朱富貴重重地將資料摔在地上,臉上已經鐵青一片。

  天主教會、嬰兒尸骨、萬嬰坑!

  幾個刺刀一樣的字眼令朱富貴再也無法忍住自己的怒火。

  天津教案,一段在史書上極不起眼的記敘,在后世西方話語體系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就這么真實的發生在了朱富貴面前。

  若是以前,朱富貴或許也會相信那些春秋筆墨的說法,相信是愚民捕風捉影污蔑品行高潔的洋大人。

  但,北美教堂學校底下那些萬人坑,那些無名墳冢就在那兒,還沒填回去呢!

  朱富貴知道,這些人面獸心的畜生絕對做得出來,也絕對有理由這么去做!

  因為最簡單的五個字:“異教徒非人”。

  “鬼子六靠不住,杏貞也靠不住,朕如今只想知道,朕的鋼鐵戰列艦在哪里!”

  朱富貴站了起來,轉頭對身后的伊藤博文道,“給朕去寫一篇祭奠死嬰的祭文,再給朕寫一篇罵鬼畜的檄文,臟字越多越好,兩個月之內,朕要朕的上將軍,提著殺人兇手的人頭祭拜死去的孩子們!”

  天津知縣劉杰這些日子可謂是夜不能寐,心里憔悴了。

  隨著南方糜爛,北方旗人對于漢官的排擠愈發嚴重,幾乎每個月都能聽說被無故罷官的漢員。

  所幸劉杰這個天津知縣無權無勢,是個知縣附郭的悲催角色,倒也沒有人要拿下他的意思,但受窩囊氣也是難免的。

  而這一次,他更是攤上了天大的麻煩事。

  去年秋天,法國天主教會辦的醫館慈仁堂附近被發現三四十具死亡嬰兒的尸體。

  法國駐天津領事豐達業,天主教會神父阿莫衣等人先后表示,這是仁慈堂的醫生為孕婦接生過程中引產的死嬰。

  又說保存他們的尸體,是為了進行科學研究。

  然而,天津的百姓們顯然不認同這樣的說法。

  甚至劉杰這個天津知縣也不認同這樣的說法。

  身為天津知縣,劉杰明顯感覺到這兩年自己受理的丟失幼兒的案件變多。

  而且將孩子送去教會的醫院治療,或者送去教會的育嬰堂托管,死亡率似乎也有點高的離譜了。

  而就在半個月前,天津民團梅花拳社當場捉住誘拐兒童的毒婦武蘭珍。

  她所使用的秘藥顯然出自洋人之手。

  對孩子下手,這無疑觸及了中國人的逆鱗,天津市民立刻行動起來,想要向教會討個說法。

  可教會外有鬼子六撐腰,內有小股護教雇傭兵,甚至還有英法等國外交官的袒護,哪里是手無寸鐵的小老百姓能夠抗衡的?

  因此,像梅花拳這樣習武強身的民團便成為了眾人主心骨。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砸洋鋪,燒洋車,見到“ABC”的招牌就毀物殺人。

  整個天津城都亂了套,不少商鋪連夜掛出了“日月旗”。

  比如一家叫做花旗洋行的店鋪,便連夜貼出告示道:“本店雖曰‘洋行’,但街坊鄰里及老客皆可以作證,本店出手物品皆為走私之‘明貨’,質量遠勝洋行!”

  劉杰身為知縣也是目瞪口呆。

  他當然知道天津城里私下販賣明貨者不知凡幾,可他委實不知道,這些特么所謂“洋行”居然一大半都特么的是賣明貨的。

  不過這也難怪。

  他那小妾買胭脂水粉,不也只認明貨“大寶牌”嗎?

  本來明貨都是套在洋貨盒子里賣的。

  如今被這滅洋拳一鬧,大家索性扒了洋皮,直接開賣了。

  半城都是走私明貨,搞得他這個知縣也不曉得是該管還是不該管。

  但是很快,劉杰就發現,比起自己接下來的差事,查封明貨真是小事一樁了。

  因為自己特娘的居然被派去鎮壓拳民了!

  知縣附郭已經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劉杰附的還是天津這樣的一等大城,喝湯輪不上,送死第一個,真是一口老血噴出。

  但也沒有辦法,據說鬼子六已經逃去承德了,天津城里能做事的已經沒幾個人了。

  硬著頭皮,劉杰點起了一干衙役準備前往萬國總理衙門內聽宣。

  走在路上,到處都是提著長槍短刀的拳壯,看樣子似乎也在向總理衙門聚攏。

  好在劉杰不說是什么青天大老爺吧,不貪不占的,也算是有口皆碑的好官。

  一路上遇到的拳壯都給他三分薄面,客氣的行個禮,不客氣也不來滋擾,當做沒看見。

  劉杰提心吊膽地來到總理衙門門口,卻見人山人海聚滿了拳壯。

  還有不少身穿白衣的婦人,一邊哭泣一邊撒著紙錢,場面令人不忍。

  此外還有數個和尚道士,拿著敲著木魚,拿著拂塵,不知是在給亡靈超度,還是要咒死洋人。

  衙役都是老油子了,見到這陣仗便跑了大半。

  劉杰靠著一身官服,身邊只留下了幾個忠勇的家丁。

  “是劉老爺!”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十幾個身穿白衣婦人立刻在劉杰面前跪倒一片。

  劉杰看著其中幾人面熟,仔細一想,便是之前來衙門告狀的婦人中的幾個。

  “劉大人請為民婦做主,您還記得民婦嗎?民婦的孩子找到了,您看,你看啊!”

  看著婦女懷中腐爛得不成人形的幼兒,劉杰雙目微紅強忍著淚水道:

  “諸位,本官乃是天津知縣,天津的事情,便是本官分內之事,你們在這里等著,本官一定會為你們討個公道!”

  而衙門里,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天主教會神父阿莫衣正在與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爭執,或者說是協商。

  “你們中國政府必須要賠償我們教會和商人的損失,并且停止對我們虔誠教民的污蔑,并將那些暴徒統統繩之以法!”

  阿莫衣絲毫沒有身為嫌疑犯的覺悟,而是傲慢地指著崇厚的鼻子破口大罵,“要知道,教宗陛下承認你們是中國唯一合法的政府,是你們莫大的榮幸,不要不知好壞!否則我們教宗陛下將會立刻宣布明國才是中國的合法政府!”

  什么合法不合法,厚崇倒是不太在意。

  他的八旗祖宗入關的時候就不合法,更別說合什么聽都沒聽說過的教皇的法了。

  不過洋人就是了不起,是我大清好不容易請來的門神,可不能輕易得罪了。

  崇厚陪著笑臉道:“神父閣下,您也看到了,如今衙門外面聚集了多少暴徒,如果我們貿然彈壓,必然會進一步激起民變哪,不如貴方詳細解釋一下誘拐孩子的事情,并把涉事的華人教民交出來,也算是能讓下官給百姓一個交代?”

  崇厚身為旗人,又是三品大員,對一個神父口稱下官,而且僅僅只是讓教會交出涉事的華人,說白了就是推出個頂包的,姿態不可謂不低,要求不可謂不弱了。

  可就這,還是換來了阿莫衣的冷哼。

  “官員先生,你要知道,這些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在上帝的指引下做事,怎么可能會有罪呢?而且這不僅僅是我的意見,也是法國、英國、俄國、奧地利、普魯士、西班牙諸國領事們的意見,豐大業領事,你說呢?”

  豐大業的傲慢比起阿莫衣有過之而無不及,他架起二郎腿,抽了一口雪茄,突出煙圈,道:“沒有錯,我來這里之前已經與各文明國度的同行們一道商量過了,我覺得將梅花拳拳首處死,再賠償白銀120萬兩,應該就能平息這場事端,否則1860年的事情將會在北京再發生一次。”

  崇厚額角冒汗,一時之間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說。

  好半天才道:“不可不可,此事你們不占理,處死拳師可以,賠錢…我大清國庫委實沒有錢了!”

  在貧窮的支撐下,我大清干吏難得有骨氣了一次。

  可誰知豐大業和一個粗鄙的清國人磨了半天嘴皮子,早就不耐煩了,居然完全不顧外交禮儀,當場拔出了槍來。

他一拔槍,隨行的護教雇傭兵們也都拔出了洋槍,冷笑著對準崇厚  崇厚的骨氣立刻灰飛煙滅,抱頭鼠竄鉆到了桌子底下,接著又在仆人的護送下跑進后院,從后門溜了,甚至一口氣逃出天津城,直接去了廊坊。

  這北京的爺腿腳就是這般麻利!

  豐大業看著這個豬尾巴滑稽可笑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拍著神父的肩膀道:“神父先生,對于這些狡猾無禮的異教徒就得這樣,你放心,在遠東事物上,英國人始終站在我們這一邊。”

  說著,兩人便離開了衙門,恰好遇上劉杰和他的家丁們。

  劉杰忙對豐大業等人道:“諸位,你們與崇大人可曾商議好了賠償事宜?若有文書,可否讓本官一閱,也好早些安民?”

  一旁的漢奸通譯嗤笑著將劉杰白日做夢的話語翻譯給主子聽,豐大業聽了更是冷笑不語。

  來天津也好幾年了,天津知縣是個什么東西,他早就搞清楚了。

  這樣的人沒有資格和自己說話。

  “讓開,豬玀!”

  一個紅頭阿三不客氣地上前推搡,劉杰的家丁也早就滿腔怒火,頓時與洋兵拉扯在一起。

  忽然,豐大業手中的手槍冒出青煙,一個家丁捂住胸口倒了下去。

  “豎子安敢!”

  劉杰目眥欲裂,抽出防身的腰刀上前砍翻一個阿三。

  此時圍攏的百姓見到有官員出頭,立刻群起上前。

  “不下雨,地發干,都是教堂遮住天!焚黃表,生香煙,請來各洞眾神仙!大家上啊!”

  “燒了毛子樓,滅了耶穌教!殺了西洋鬼,再跟大清鬧!”

  “殺盡洋人頭,中國保安全!”

  一時間各色口號齊飛,貼著符紙,喝了神水的拳壯為主力,朝著洋槍隊攻去。

  一個小時之后,劉杰渾身是血,被幸存的拳壯背回了縣衙。

  慘,太慘了!

  數千人打那百來個洋鬼子,可根本不是對手啊!

  洋人們退入總理衙門,依靠院墻打退了一輪又一輪拳壯的沖鋒。

  硝煙散盡,原本就骨瘦嶙峋的漢子們成片成片地倒在地上。

  更加令人痛心的是,大家盼望的大老爺崇厚根本沒有出現!

  “劉大人,咱們都服你,接下來怎么辦,咱們都聽你的!”

  見識過拳壯的戰斗力,劉杰對于他們其實也不抱有多少希望了。

  不過既然敢向洋人揮刀,這個山東漢子就沒打算過活下來了。

  所以他用力點了點頭,然后開始思考。

  “曾大人的兵馬就在周口,不日就能北上,要不咱們等曾大人來給咱們主持公道?”

  這時候一個拳壯的話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認同。

  畢竟此事事關洋教。

  而曾國藩自詡為保衛名教(孔教)的圣人,對于拜上帝教堅決打壓,想必也是反對洋教的。

  然而,劉杰雖然是個舉人,可他偏偏是見過曾國藩,了解一點曾國藩的為人的。

  “此事…”

  他很想說曾國藩根本靠不住,但看著眾人期盼的眼神,卻不忍心告知真相。

  咣啷當!

  這時候,一個脂粉盒子不知被誰從桌子上碰到了地上。

  里頭“大明工藝大寶派花蜜露”的商標映入劉杰的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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