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夏兒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留下眼淚的。
明明自己一直在意的是前面那個家伙。
負心郎哪有電影好看!
她記得,當清軍將不愿剃發的江南百姓斬首的時候,自己的女仆,以及劇院中絕大部分的女子都捂著嘴發出尖叫。
雖然是黑白的畫面,但這并不妨礙鮮血淋漓滿是尸體的場景,讓人不禁頭皮發麻。
得感謝這個該死的時代,無論是白夏兒還是其他來到大明的吳女、和女,戰亂、瘟疫、死亡伴隨著她們成長。
這樣恐怖的場景令她們腦中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可怕的回憶。
而由于大量近景的使用,令這一切遠比只是用道具比劃一下的舞臺劇要真是太多。
人們仿佛都能看到被割開的血管與汩汩的血流。
白夏兒也沒有想到,自己參與拍攝的電影居然會將野蠻和殘忍如此真實的展現出來。
在現場的時候,稚嫩的化妝道具其實并沒有達到逼真的效果。
比如說,充當血液的紅墨水,就很難讓人感同身受。
不過黑白的畫面彌補了這一切。
后世最著名的修圖道具叫做Photoshop,它的字面上是照片商店的意思,其實代指的就是老式黑白照片。
黑白照片確實有著神奇的魔力,有著天然的修飾效果。
黑白電影也同樣如此。
所以即便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甚至都親身參演了,白夏兒還是和別的觀眾一樣,無可救藥地沉淪在了電影的世界里。
當由朱富貴飾演的鄭成功自知大限將至,在病榻上捶胸頓足,狀若瘋魔時,白夏兒將自己的下唇咬破,流下鮮血也不自知。
畫面中,鄭成功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將身邊勸解的眾人推開。
緩緩下了床榻,將那身滿是劍痕和火藥殘渣的山文甲一樣一樣穿在身上。
當年從父親手中得到這副盔甲時的雀躍;
初次戰虜后母親為他修補甲片,自己在一旁講述戰斗的神采飛揚;
一幕幕場景如同黃粱之夢般,迅速的在鄭成功腦海中閃過。
他頂盔摜甲,將輿圖攤開在桌面上。
鏡頭拉近。
只見輿圖上畫著數條出兵路線。
一組向西,向北。
縞素臨江誓滅胡,雄師十萬氣吞吳。試看天塹投鞭渡,不信中原不姓朱!
這是他擬定的北伐路線。
而令一條路線,則是下南洋,奪取馬尼拉的方案。
在后世,大多數涉及明清題材的影視劇都不會涉及鄭成功,而涉及鄭成功的影視劇要么被腰斬,要么語焉不詳。
他奪取呂宋作為反清基地的策略更沒有被詳細描寫。
但,作為第四大明帝國的皇帝,朱富貴當然要要接收第三大明帝國的遺產——關于呂宋島及南洋的強宣稱。
鄭明也是明,何況鄭成功已經姓朱!
就在鄭成功重病前夕,他遣使天主教意大利籍神父李科羅到菲律賓向西班牙總督遞交國書,譴責其殺戮掠奪華僑的罪行,嚴令其改邪歸正,俯首納貢。
但野蠻兇殘的西班牙當局非但沒有懸崖勒馬,反而因此在馬尼拉進行了第三次對華僑的屠殺。
鄭成功聞訊大怒,決定揮師征討,為華僑報仇。
他一面撫恤安置從菲律賓逃到臺灣的華僑,一面整頓軍隊,派人暗中與在菲律賓的華僑聯絡。
在馬尼拉復制臺灣之事,似乎必將馬到功成。
但命運開了一場玩笑。
年僅37歲的鄭成功已經油盡燈枯。
他趴在案臺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但他的目光依然銳利。
鄭成功用手輕輕摩挲著馬尼拉,還摩挲著他出生的扶桑島,最后摩挲著華夏故土。
將臉頰貼在中原的土地上,鄭成功一臉柔情。
忽然,他臉色一變,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浸染了華夏大地,并漸漸漫延到四周,直至整張輿圖。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
鄭成功仰天高呼,當場氣絕,時年37歲。
悠悠蒼天,何薄于我!
這是老《三國》為諸葛丞相病逝五丈原而修改的絕命之句,并不是書中原文。
如今被用在了鄭成功身上,同樣無比貼切。
當這句凝練了不甘、痛苦、桀驁的話被鄭成功撕心裂肺地吼了出來,劇院中陷入了漫長的死寂,緊接著便是失聲的痛哭。
在距離朱富貴夫婦,以及白夏兒主仆很遠的另一角落,夏志新將一條手絹遞給左手邊哭成淚人的胖嬸,“夫人,小心動了胎氣!”
“嗚嗚嗚,萬歲爺死的好慘啊!嗚嗚嗚…”
夏志新捂住了老婆的嘴巴,連忙道,“不要瞎說,這是拍戲,拍戲!”
“嗚嗚嗚,我不管,該死的建奴,該死的紅毛鬼…嗚嗚嗚…”
夏志新捂了捂額頭,卻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的眼眶也濕了。
他連忙用手將眼淚抹掉,四下一看,卻又釋然了。
因為他另外一邊坐著的是幾個是身穿綠色軍裝的軍人,就像當年的莫白一樣,意氣風發,勇敢剛毅。
但此刻,他們也一個個眼睛通紅,甚至有小聲的抽泣。
“蒼天不公,令胡虜竊神州二百載,蒼天不公啊!”夏志新搖搖頭,心中一片愴然。
這種叫做電影的東西太厲害了,居然能讓人有痛徹骨髓之痛!
有此利器,何愁民族不覺醒,百姓不自強!
就在夏志新以禮部侍郎的身份,分析電影的作用的時候,原本暗淡下去的大熒幕卻又突然亮了起來。
似乎是與片頭鄭成功出生的情節首尾呼應一般,又是一聲嘹亮的嬰兒的啼哭聲劃破了黑暗。
銀幕再次恢復光明。
與一開始出生在磅礴大雨中的鄭成功不同,這一次,嬰兒出生在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里。
“老爺,老爺,夫人生了!是個大胖小子!”
“好啊,好啊!”
一個讓人感覺眼熟的中年男子,接過穩婆遞來的哭鬧男嬰,一臉的激動。
接著,他匆匆跑進了祠堂。
一進祠堂,中年人便將身上的長衫馬褂脫掉,換上了漢人衣冠,同時也將假辮拆了下來,露出一頭短發。
他跪在一個蒲團上,案上放著一個香爐,墻上供奉著一張古畫,上面一個慈祥端正的老者,正是明太祖朱元璋。
這時候,觀眾們才想起究竟是為什么會覺得這個中年男子眼熟了。
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天子巖上的一位美男——明烈宗先帝爺!
更加神奇的是,一直在哭鬧的男嬰,看到朱元璋的畫像居然笑了。
他還伸出兩只胖乎乎的小手,一手握住了案臺上供奉的大明玉璽,一手握住了反清復明的匕首,笑得更加大聲了。(新生嬰兒自然黏糊糊,濕噠噠,也沒有力氣,但電影嘛…)
“太祖顯靈了,吾兒富貴,當有大帝之姿!”朱良爖抱著男嬰,連忙伏地磕下三個響頭。
至此,畫面一暗,“全劇終”三個大字才出現在銀幕上。
此時,大氣磅礴音樂響起,那首原本屬于大英雄鄭成功,卻被偽清玄燁竊據的歌曲,提前143年在大洋彼岸被唱響了。
“看鐵蹄錚錚,踏遍萬里河山”
“我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日月旋轉”
“血淹沒人間,安得太平美滿”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康熙大帝》的主題曲是《大英雄鄭成功》的。
有人說,這只是謠傳。
但原曲作者在節目中明確說過,“這是別的電視劇的主題曲,一直擱那兒,沒出來”。
而且演唱者韓L也多次在現場演唱“血淹沒人間”。
從“安得太平美滿”的一個“安”字,也應知道在“太平美滿”之前應當是森羅地獄般的反襯場景,而不是什么狗屁的“煙火人間”。
這從語法邏輯上根本說不通。
更何況,“緊握住‘日月’旋轉”,“都為夢中的‘明’天”,意思表達的還不夠清楚嗎?
若是放在“清風不識字,何苦亂翻書”的年代,與這首歌相關的人早就被菜市口夷九族了。
反清一生,到頭來,自己的贊歌給予了殺父辱母的仇人。
這是怎樣的侮辱啊…
其實,朱富貴真不是明粉,也不是精明。
他從來不認為大明有多么完美,明朝皇帝各個都是圣人。
鄭成功為人也有各種各樣的不足,遠遠稱不上完人。
對于康熙乾隆也沒有不顧事實全盤否定的想法。
在某件事情上,他們確實有功,而且真正的功績比鄭成功更不能拍,不能宣傳。
但不管怎么說,無論站在一個普通中華苗裔的立場,或者是大明天子的立場,朱富貴都不能接受,鄭成功這樣一個英雄,一個大英雄,被以如此的方式凌辱。
所以哪怕不考慮大明的亞太戰略,朱富貴也會拍這部《民族英雄鄭成功》
不過或許是天性使然吧,朱富貴總得來說是一個樂觀的人。
所以在鄭成功愴然身死之后,又狗尾續貂了一段劇情,添加了自己出身的橋段。
正如當年,朱富貴剛剛剽…剛剛創作了《崖山》的時候,卻告訴殷素素,這首曲子并不是悲劇,而是講述了關于希望的故事。
在《崖山》的故事中,老兵陳公是那個希望。
而在這里,天降偉人朱富貴,是那個希望。
當然了,除了這個原因,還有朱富貴的私心。
拍電影不夾雜私貨,不宣揚一下自己血脈的正統性,這電影他不就白拍了嗎?
朱富貴自然不能不占這個便宜,蹭國姓爺的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