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養心殿,庭院之中,月色如水空明。
兩個人特意沒叫駕輦,直接這么徒步往后花園走過去。
時間不早了,一道道宮門已經上了鑰,蘇培盛早已經讓小太監在前面,一道道宮門麻溜的去吩咐開門。
夜幕降臨,漫天的星光之下,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閃耀著一道一道如水般的波瀾。
寧櫻很少能看見這個時辰的后花園——夜色下,后花園里的湖水,并沒有她想象的一片黑沉沉。
而是在星空之下,閃著波光點點,仿佛漫天星河都落在了湖中,清澈又明亮。
湖邊的花叢被風吹動,花枝低垂,微微的拂過水面,仿佛在和湖水中的星星打招呼一樣。
太監宮女們早就已經在蘇培盛的手勢下,全部往后退后了十幾步,讓出了好大一片空地來。
兩個人在湖邊的亭臺下坐了下來。
寧櫻轉頭看禛。
禛也在看著面前的美景,手掌卻微微收緊了。
他察覺到寧櫻的視線,唇角帶起一絲淡淡的笑容,卻沒有轉頭看她,只是緊緊的握著她的手,隨后又微微放松開來,十指交扣,指尖的繭子輕輕的摸過她的掌心,帶著曖昧的溫柔。
寧櫻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定定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慢慢轉過頭去。
這些日子以來,她的腦海里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越來越多的浮現出一個不詳的念頭——雍正十三年。
寧櫻閉上了眼,微微搖了搖頭,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念頭從自己腦海里抹去甩開一般。
一轉眼,已經三四個月過去了——因著今年的封后大典,萬歲索性也就沒有像往年一樣去圓明園。
都在紫禁城中過了。
寧櫻在隨安堂里的日子過得可謂再舒坦不過——她是專房之寵,宮中又已經沒有太后。
一幫太妃、太嬪們就更不可能在她面前刷什么存在感了。
而且,自從她搬進來了養心殿,禛幾乎日日陪著她——畢竟如今的地理位置方便,他陪著她的次數比從前在翊坤宮的時候還要多。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煩心事的話——今年下半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兩個小公主送出去撫蒙了。
這是萬歲的意思。
蒙古那邊聯姻的對象也已經定好了。
這事兒其實程序并不復雜——內務府一套都是駕輕就熟的,更何況這事兒萬歲從幾年前就已經開始籌備了,不過是如今到了時間罷了。
只是看著兩個小公主的眼神,寧櫻心里難免不是滋味。
廢太子的小女兒和碩雅倫公主自從進宮一來,一直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身為曾經的太子女兒,本不必如此。
大概是小時候見慣了父親的大起大落。
在這種戰戰兢兢的環境中養出來的孩子,自然也不可能有底氣到哪兒。
兩個女孩在隨安堂之中,聽著皇額娘將遠嫁蒙古的事情說了一遍,和碩雅倫公主什么異議也沒有,直接沉默地就跪下謝恩了。
這孩子越是這樣,寧櫻越是不忍心多看。
她悄無聲息地嘆了一口氣,捧起茶盞,擋住了自己半邊臉,示意婷兒上前去將公主給扶起來。
至于莊親王的女兒——和碩巴林公主卻當場就大聲哭了起來,跪在寧櫻面前,口口聲聲說自己當初已經離開了親生父母,被養在深宮之中,骨肉分離了好幾年。
這命運已經夠凄涼的了。
雖說是知道要撫蒙的命運,但是皇阿瑪不管怎么樣,也該給她挑個更好的夫婿,而不是如今…
皇阿瑪給她挑的——遠遠不如雅倫公主的夫家尊貴。
她話語雖然沒有完全挑明,但是話里話外的暗示——寧櫻是聽得明白的。
廢太子的小女兒,就一定比別人的女兒高人一頭嗎?
晚上,禛從前面處理完了政事,過來隨安堂,陪著寧櫻一起用膳。
聽了和碩巴林公主的事,他只是淡笑不語,最后才道這小姑娘下午的時候,已經去他前面“鬧”過了。
所謂“鬧”,就是跪在那兒哭求。
來來往往的也有不少人看見了。
寧櫻聽了,心下一驚,意識到之后,立即站起來就打算請罪:“臣妾想著畢竟小姑娘家性子,等過幾日,慢慢勸說她,沒想到這孩子居然…”
禛一抬手,就讓她起來了。
伸手輕輕壓著寧櫻的肩頭,讓她坐下之后,他親手給她盛了一碗湯。
遞過去之后,他淡淡就道:“莊親王的女兒——如此這般,也并不意外。朕已經對那孩子說了,如果她再如此脅迫朕,朕便下令殺了她!斷斷不會有半分遲疑。”
寧櫻本來都在喝湯了,聽了這話,猛的就被湯水嗆到了氣管里。
她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婷兒趕緊上前來,幫著她又是拍背,又是撫胸。
“萬歲!”寧櫻一邊搖手示意婷兒退下,一邊對禛驚悚地道:“可不會真的…?”
禛沒說話,眼眸只是沉沉的盯著燈火下的一處暗影,淡淡道:“朕不會。不過只說了這一兩句話,她便說要嫁也行,但需得多備嫁妝、多帶奴仆,務必要超過雅倫。”
他頓了頓,道:“朕允了她。”
寧櫻這才吐出一口氣來。
往后再用晚膳的時間里,禛再沒有說過半句話。
暖閣里的空氣陰沉沉的,婷兒帶著宮女們進進出出,動作都分外的輕柔,怕發出半分聲響。
一直到了晚上,兩個人洗浴之后,換上了白色的干凈里衣。并排躺下。
禛微微一伸手,將寧櫻攬進了自己的懷里。
“睡吧。”他沉聲道。
寧櫻沒說話,伸手輕輕的摟住了他的腰,在他懷里閉上了眼。
夏風里帶著草木的清香,遠遠的從窗格子里飄進來,寧櫻想到了晚上時候說的公主的事情,過了好一會,心里還是有些說不出的觸動。
這些撫蒙的公主,盡管再如何錦衣玉食,說到底,都是政治交易的犧牲品。
月光之下,寧櫻輕輕的轉頭望了望禛的側臉。
他已經睡著了。
寧櫻忽然便意識到了一件事:經年累月,他對她,始終都有著無比的耐心和包容,溫柔。
但他終究是雍正。
心不狠,手不辣,是坐不穩帝王之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