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仆從一聽,自是疑惑,想著戰事眼看著都要結束了,自家少主怎的反而要去避禍?
避什么禍?
見著仆從疑惑,裴世矩就道:“若母親問起,就說河南兵事不順,周國不會善罷甘休,必然大舉增援,此戰一時半會不會結束!”
戰局的發展,正像裴世矩所料的那樣。
在河南戰場落入下風的周國,沒有偃旗息鼓,反是變本加厲的調兵遣將,順帶著也加強了對河東地界的攻勢。
據說宇文護起了三萬大軍,親自奔河東殺來!
一時間,河東大亂!
不過,當周國三萬兵馬踏足河東,攻伐大河沿線之際,裴世矩一家已是乘大舟于河上,準備前往洛州,投奔洛陽的親族了。
同行的,不光有族中親近叔侄,還有幾個時常往來的好友一家。
這些人一聽說周國晉公宇文護親自領兵攻打河東,不由后怕,再回想裴世矩料事于先,便皆生慶幸之念。
“還是裴君料事如神。”
“不錯,我等也是沾了光。”
“幸好當初聽了裴君一番分析,不過,你是如何想到的?”
裴世矩就道:“古時就有諸多例子,今亦同古,才能提前預料,只可惜到底是勢單力孤,獨善其身尚可,卻無法救助河東百姓,這般想來,這安穩為學的日子,是得結束了。”
有人是半途加入,不知裴世矩的論斷,就請教起來。
裴世矩就道:“周國之令出于宇文護,此人乃是權臣,專權于國內,名不正言不順,因大肆屠戮老臣、勛貴,在國中受了攻訐、威脅,這才妄動刀兵,要轉嫁矛盾于外,這般情況之下,若戰事順利也就罷了,無非是鞏固他的威名、權勢,偏偏戰事不順,對其人威望打擊甚大,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必然加碼攻伐!”
“原來如此,”詢問之人明白過來,“這就好比賭徒上桌一樣,只要沒贏,就想要一直賭,覺得還有回本、乃至大賺的希望,于是不斷扔籌碼進去,越打越大…”
裴世矩還待再說,忽有仆從自后艙中走出,說其母要拜河君,令裴世矩過去侍候。
“先告辭了。”
裴世矩對拜神不感興趣,但老母遷徙在外,需要心靈寄托,他如何能夠推辭,自是責無旁貸,于是與幾人告別之后,就前往船后。
這拜神的儀式倒也簡單,畢竟航于大河之上,本就是河君的地盤,加上出門在外,一切規矩從簡。
待得拜祭完畢,裴母又道:“咱們能安穩出來,都是河君保佑,祂老人家無處不在,看著你們呢,不可怠慢。”
裴世矩鄭重點頭,平日里也就罷了,如今既在河上,又如何能不以為然。
其實不光是裴母,這船上的其他人,最近也對河君名號恭敬有加,生怕在河上生出波瀾。
接下來的幾日,都是風平浪靜。
等一行人抵達了目的地,張姓文人早領著人恭候大駕了。
“裴兄,一路辛苦。”
“有勞張兄等待。”裴世矩與之見禮,顧不上敘舊,先將一行人安置好了,才有時間坐下來交談。
“裴兄既然來了,該是有心思出仕了吧?”張姓文人開門見山,“國家遭災,兵禍不絕,而太上皇去了之后,朝中也暗潮洶涌,有奸佞禍亂于上,正是需要英杰之際!”
裴世矩嘆了口氣,苦笑道:“是要做些打算了,只是我擔心一旦宇文護大勝,占了幾城后,朝中紛亂,是否還有吾輩的立足之處。”
張姓文人一愣,道:“裴君這般看好宇文護?”
裴世矩道:“非是看好其人,宇文護為了此戰不敗,哪怕只是為了紙面上的戰果,都會不計代價的投入兵馬,相比之下,咱們還要計較得失,加上朝中派系傾軋,難免給人可乘之機,失陷土地是難免的。”
張姓文人聽罷不由嘆息,便道:“為兄去幫你在朝中打點一二,讓你也能早日為國效力。”
裴世矩卻道:“裴某走尋常途徑即可,倒是張兄你,最近切莫出頭,自古帝王若重佞臣,忠貞之士便有災禍,君當小心!”
張姓文人默然,搖搖頭,拱手拜別。
接下來幾個月,裴世矩一家居于洛陽,并無太多消息傳來,張姓文人這一去,竟然再無音信。
就有仆從低語,說是張家君子不愿意出力打點。
裴世矩卻是憂道:“過往,每年張君都要來見我,如今了無音訊,怕是遭了難啊。”
次年,四月份,北周攻陷宜陽、汾州等九城的消息先一步傳來。
至此,周齊間的國境線朝東推進,緊鄰著河陰郡,幾乎壓到了洛州邊上,甚至有人說在洛陽城外,都能看到游弋的周國兵馬。
城里城外,人心惶惶。
洛陽官府不斷派人向朝中求援,卻都是泥石入海,不見回應。
如此過去半個月的時間,城內外之人越發擔憂,而越是擔憂,越要尋求寄托,于是佛寺道觀人滿為患,近在咫尺的大河之君也是拜祭之人愈眾!
裴世矩之母就是其中之一。
每日里再是忙碌,她都會抽出時間拜祭,因近大河之畔,洛陽城中就有河君廟,香火鼎盛。
時不時的,裴母還會拉著裴世矩一同前往。
這一日,裴世矩拜祭歸來,到了家中,就見了一名信使,正是他在朝中好友派來,寫了一封書信。
信上說,朝中派系惡斗,大量文武官僚被皇帝的寵臣和士開下了大牢,其中就有張姓文人。
“唉,古人誠不欺我,往日皆有記載,何以不引以為鑒!”
得知此事,裴世矩悶悶不樂。
很快,一名友人尋上門來,與裴世矩對飲消悶。
“和士開,奸佞小人爾,靠媚上得寵,太上皇已去,卻聽說此人與太后有…總之,他還是得著護佑,甚至趙郡王等人想借機將他拿了問罪,卻反被人誣陷,說趙王世子乃奸細,畏罪潛逃,竟將一位郡王在大堂上生生杖斃,唉…”
友人憤憤不平。
等人離去之后,裴世矩搖頭輕嘆:“我觀陳國、周國,以為皆是早亡之局;未料,最早顯露亡國之相的,竟是大齊!說到底,這中原三國其實皆有衰敗之相,這天下出路又在何方?莫非還要如古之過往一般,如魏晉之后那樣,神州陸碎,諸國紛爭?過往的列國紛爭,難道還要反復上演?什么時候是個頭!”
“若齊國先亡?周國之國祚又將如何?”
“周國本該衰亡,但若大齊先亂,那周國反倒可能借此續命,但也不過一時,遲早亦亡,嗯?”裴世矩說到后面,忽然回過神來,面露驚悚,循聲看去,“你是何人,何時來此?”
這般情況,他實見過一次,但想象中的那道身影并未出現,走過來的,是名精神矍鑠的老者,眼蘊神光,白發披肩。
老者走過來之后,笑道:“君子莫驚,老朽此來,是修行到了關鍵時刻,尚缺一點契機,于是有好友與我提點,讓過來向君子請教。”
裴世矩深吸一口氣,倒是沒有驚慌,他猜到了老人好友的來歷,就問:“老…先生有什么想要問的?”
老人也不啰嗦,就問:“君子覺得這周國奪了齊國九城,是好事,還是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