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人!”
裴世矩的友人一見來人,立刻露出警惕之色,隨即就朝裴世矩投以詢問目光,但迎接他的,卻是裴世矩的疑惑之色。
他覺得這人竟有幾分熟悉之感,可細細回憶,心中又無此人身影,不由大感怪異。
再加上…
“閣下何以不告而來?”止住想要起身的友人,又擺擺手,令幾個護院后退,裴世矩平靜詢問,“所言又是何意?”
他看似渾不在意,其實心中清楚,自家雖比不上官邸守備,但裴氏乃聞喜郡望之族,法度不缺,能無聲無息來到此處,還神色從容的,絕非一般人物,這時要做的,是搞清楚對方的目的,以及安撫其人。
“吾無惡意。”
這青衣少年,自然就是陳錯的青蓮化身。
他的本尊沉寂感悟,煉化五行之氣,可在沉寂前,分化了一半的意志,結合殘缺符篆,化身為神,感悟神道奧秘,依舊有著分化化身之能。
這時聽裴世矩一問,陳錯也不客氣,大袖甩動間,人到了幾人跟前,飄然入座,一伸手,桌上的酒壺、酒杯就被攝入手中,斟了一杯,輕飲一口,笑道:“好酒,醇香連綿。”
裴世矩與友人見著陳錯凌空攝物,就是一驚,越發不安。
“閣下莫非是任俠之流?”裴世矩又忍不住出言試探,同時打量著陳錯,結果越看越是心驚。
他父親早亡,隨叔父長大,他那叔父也是人杰之流,曾為重官,雖被牽扯之下殞了性命,但那時裴世矩已然奠定了為學根基,這些年來不斷歷練、讀書,這一雙眼睛自問已頗具氣象,用之觀人,十拿九穩。
正因如此,現在一看陳錯,裴世矩卻像是看在了虛處,一時覺得是見得了當世英雄,一時又覺得乃是出世真人,跟著又察覺是得道高僧,而后一連串的變化,見一人如見百人!
裴世矩不由更加忌憚。
陳錯忽然一笑。
這一笑,就驅散了裴世矩心頭種種迷霧。
隨即,陳錯直言道:“貧道乃山中一道,曾聽人說起過裴君名號,又聽過裴君的些許論斷,心里很是佩服,這才過來拜訪,未料聽得閣下對南陳的論斷,有些不同見解,忍不住現身討教。”
“慚愧,微末名聲,能入道長之耳,”裴世矩謙虛一句,就試探著問道,“道長是覺得陳國這主少國疑,能引權臣安穩?”
他當然不會被陳錯的一面之詞說通,可也不會揪著這事不放,反而順勢問下去。
陳錯笑道:“這要看,變生于何處。”
裴世矩沉吟片刻,又問道:“道長是看好那安成王?覺得他為勝者,可以安穩掌權?”
陳錯笑而不語。
他有南陳氣運在身,能遙遙感應,更知歷史脈絡,曾親耳聽安成王說起自家兒子,名為陳叔寶。
陳叔寶作為陳后主,可是聲名遠揚。
兒子是皇帝,老子正常來說,也該是皇帝。
南陳的皇位本不是安成王陳頊一系,他要上位,自然得有個過程,一場宮廷政變,無疑是說得通的。
裴世矩見他模樣,知是默認,只是心里并不認同,只是顧慮陳錯身份不明、高深莫測,因此不好直說。
陳錯見了,就笑道:“裴君有話不妨直說,貧道是方外之人,對天下大勢之變遷,并不善觀,有此看法,其實還是得了裴君之指點。”
“因為我?”裴世矩不由好奇,“在下并未有過這般論斷。”
“裴君曾言,周國貴胄,出身鮮卑,但底蘊不足,因而不得兩漢魏晉之鑒,立國十幾年,就將中原王朝過往的錯漏走了一遍,以此類推,這過往歷史之中,不就有叔奪侄位的例子,遠的不說…”他伸手指了指腳下,“就說齊國。”
裴世矩和他那友人俱是一愣。
“齊國的文宣皇帝高洋,他的長子本來繼位為帝,但很快就被其叔高演所廢,結果高演死的時候,擔心自己的兒子鎮不住江山,傳位給自家兄弟高湛,結果高湛得了皇位后,為絕后患,還是誅殺了高演的兒子…”
說到這里,他看著面前兩人似笑非笑。
裴世矩幾人早已是神色連變,既驚于對方毫不避諱的提起皇帝名諱,又因齊國皇室的不堪,而心生羞恥之念。
一時之間,幾人念頭連變。
陳錯見狀,伸手一抓,眾人心頭雜念一輕,長舒一口氣。
殊不知,幾人的念頭,都被陳錯收攏,在手中凝成一點星光,然后屈指一彈。
“道長…”裴世矩正要再說,忽然感到腳下大地震動,烈火自天上落下!
他大驚,引著友人慌忙躲避,入了屋里,一抬頭,見天上懸有兩日!
“這…”
目瞪口呆之間,就見其中一個驟然熄滅,跌落下來!
那日頭一落,砸在東邊,頓時天崩地裂!
整個院子搖晃起來,地面開裂,裂痕幽深,似乎直通幽冥!
裴世矩再是沉穩,見得這末日景象,再看身邊,哪里還有友人身影,便慌不擇路,只是走到一半,想起家中老母,復又折返!
突然,有八色霞光,自西面天空蔓延過來,將余下的烈日遮蓋。
這崩裂的大地恢復,搖晃崩塌的院落也恢復如初。
“這是怎么搞得,莫非是那道人做法?”疑惑之間,裴世矩頓生飄飄欲仙之感,一低頭,見著霞光如云霧,竟然托著自己朝天上飛去!
他這一驚,便掙扎起來,隨即猛然驚醒過來!
“居然是大夢一場?!”
一模后背,一身冷汗。
驚疑之下,裴世矩見著對面的兩位友人也緩緩醒來,這心卻不住下沉。
畢竟好友遠來拜訪,三人對飲談論,哪有說著說著兩個人都無知無覺睡著了的道理?
再游目四望,又哪里還能見得少年道人的身影?
“難道真是他在作怪?”疑惑之間,裴世矩詢問友人。
果然,兩友人也說夢中見著一名少年道人,縱論陳國局面,不由面面相覷,都知局面復雜。
只是…
“他們二人,并未見著兩日懸空,一日跌落,以及八色霞光…”
裴世矩正思慮,忽聽一友出言。
“莫非是夢中真仙?”
另外一人問起緣由。
第一人就道:“我家在南朝也有分支,聽說那邊一位宗室被引入仙門,有夢中仙之稱。”
另一人遲疑道:“南陳宗室若為仙人,確實要為陳國爭辯一番,只是方才聽他言論,對安成王、陳少主的態度并無特殊,即便說起叔侄相殘來,都語氣平常,又有幾分不像。”
“倒也說得通,”裴世矩忽然道,“如今的陳主一系,與開國的陳霸先都非一系,對尋常的陳國宗室而言,安成王陳頊也罷、陳少主陳伯宗也好,其實并無分別,誰人當政,又有什么區別?不光如此,與其讓少兒當國,倒不如讓個年富力強的,更有助于國家穩定。”
“是這個道理!”
“不錯,兩邊若是算起來,都不算是正統,半斤八兩。”
其余兩人紛紛點頭。
“只不過,”裴世矩跟著又道,“他覺得陳國不會因此大亂,或許也是出于宗室情懷,這奪權之事,又有幾次,能安穩過度的?尤其是陳國這般,兩邊都掌權柄、都有兵馬的。”
喃喃低語中,裴世矩的眼中閃過思索之色,更閃過一點好奇。
“我與他,到底哪個是對的。”
十一月,陳國消息傳來,安成王陳頊以太皇太后之旨,廢少主陳伯宗為臨海王。
一時間,天下大嘩!
“真是快刀斬亂麻之局!”
裴世矩得了消息之后,看著書信,久久不語,末了,嘆息一聲:“我說旁人不明兩漢魏晉,卻不知,我亦忽視了齊國之鑒!”
念頭落下,他又忍不住想著。
“那人到底是什么來歷?為何能一語成讖?”
莫名的,他居然想要再見那人一面,當面討教一番。
“若那道人真有本事,因他而生的夢境,又要作何解釋?難道還有深意?莫非是代指的陳國的少主與安成王?現在少主被廢,就是一日跌落?”
這么想著,他越發在意,只是隱約之間,又生出了一個猜測。
河君廟中,星空虛影依舊,陳錯盤坐深處。
一點星光在身前閃爍,有萬民之念自河東各處匯聚而來,凝聚星光之中。
星光跳躍,隱約之間,勾勒出一枚字形。
“以裴世矩三人之念,凝出人道共識,似有歷史推演之能,但尚不完善,便是我,也無法一觀清明,還需參悟、感知,待這道共識真正凝結,方可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