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的時候,城里城外都在呼喊。
城外的唐軍歡呼,是終于結束了這場攻城戰役。
隨著邏些城被占領,意味著此次歷時近兩年的大唐征吐蕃之戰,有了圓滿的結果。
他們當中大部份人,總算可以盼到回家的日子。
城里的人呼喊,卻是在悲鳴。
邏些城陷落,吐蕃的帝國夢就此終結。
此后,高原上少了一個與大唐爭霸的帝國。
此后,千百年下,雪域高原再也不會誕生強大的大一統帝國。
不會養活那么多人。
城里城外,是悲喜兩重天。
只是此時,做為邏些城守軍的吐蕃人,還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怎樣的一種歷史。
蘇大為騎在龍子身上,默默的看著這一切。
說不上是什么心情,既有可以返回長安的期盼,見聶蘇和柳娘子的期待。
又有為城破之后,那些無辜的人而心生憐憫。
不過,他很快就把這絲憐憫收起。
這可不是后世,沒有那么多仁善。
守城的時候,整個邏些城可都是對抗唐軍不遺余力。
這場仗,最終是因為詭異族群的潰敗,而令唐軍占有優勢。
但贏下來,也并不輕松。
在第一次試探攻擊時,因為詭異的妖霧,唐軍在霧中被詭異襲擊,死傷慘重。
再加上后來的攻城犧牲。
死傷的唐軍連同仆從軍,超過了兩萬人。
這對唐軍對外的征戰來說,是少有的折損。
高原的氣候,高原反應,大大限制了唐軍的發揮。
蘇大為騎在龍子身上,看著大唐府兵按著各隊,有秩的進邏些城,開始搜索全城,尋找殘余的敵人,可疑的探子。
同時清理戰場,維護秩序。
他默默的想著心事,忽然聽到城外的唐軍又發出一陣歡呼。
數名騎士,騎馬從崩塌損毀的城墻跳入城中,沿著滿地狼籍的舊街道,大聲宣布著唐軍最新的軍令。
“大總管有令,全軍狩獵三日。”
“大總管有令,諸將士,盡情狩獵三日!”
蘇大為心中一震,從思考中驚醒過來。
所謂“狩獵”,只不過是劫掠的另一種說法。
這道軍令的意思是允許唐軍劫掠三日。
這三日里,在邏些城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各種能想到的,或者不能想到的事。
蘇大為面色微凜,環顧左右,沒看到安文生他們。
他一伸手,抓住縱馬要從自己身邊經過的一名騎士韁繩,喝問道:“大總管呢?”
馬上的騎士一驚,忙叉手道:“見過前總管,屬于是安西軍第三團第八隊隊正,裴遠之。”
“我問大總管呢?”
“大總管我方才見他在城外一處高地,就在那個方向。”
裴遠之向著一個方向指了一下。
蘇大為點點頭,一夾馬腹,在對方錯愕的目光下,狂奔出城。
城內城外,現在仍是一片混亂。
唐軍、各族仆從軍。
混入人群的吐蕃軍,攜老扶幼大聲號哭的吐蕃人。
數息之后,蘇大為看到騎馬與數十將領聚在一處土丘的蘇定方。
他像是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戰神,在戰馬上腰桿挺立得筆直。
一身明光鎧,在傍晚的陽光下,染上了一層血紅色。
甚為不祥。
蘇大為一氣奔上土丘。
守在前方的斥候和游騎見是蘇大為,不敢阻攔,讓出一條道來。
一直奔到蘇定方前,蘇大為一拍龍子脖頸,及時停下。
在馬上向蘇定方叉手行禮道:“大總管,聽說您讓將士們狩獵三日?”
“是我下的命令。”
蘇定方的目光從蘇慶節手中地圖上移到蘇大為身上。
這一抬頭,讓蘇大為嚇了一跳。
才一天的功夫,蘇定方整個人的精氣神,衰弱了一大截。
他的頭發胡須全白了。
兩眼往眼眶里深陷下去。
眼中充滿疲憊之意。
晦暗的雙眼,在眼眶里微微轉動著,像是一個被耗干心力的游魂。
明光鎧穿在他身上,越發有一種瘦骨伶仃,不堪重負之感。
“大總管…”
蘇大為心中劇顫,看到一旁的蘇慶節時,發現蘇慶節臉上帶著悲戚之色,雙眼隱隱閃動著淚光。
蘇定方本已病重,為了此戰,又耗盡了心力。
要攻克吐蕃邏些城這樣的大城,內外調度,每一處用兵,各種可能、權衡、計算,其對精力的消耗,遠非常人所能想像。
“阿彌啊。”
蘇定方劇烈咳嗽了數聲,在蘇慶節擔憂的目光下,捂住口鼻喘息了片刻,才沙啞著喉嚨道:“你可是覺得這道命令有何問題嗎?”
“城中還有許多老幼婦孺,如果可以的話,還請總管下令,令入城的士兵盡量免傷人命。”
劫掠是肯定要劫掠的。
這是唐軍的傳統。
出來打戰兩年,死傷那么多人,若是兩手空空的回去。
軍事體制便無法維持。
大唐武德充沛,很大一部份原因就是因為學習突厥人,以戰養戰。
每戰必勝,能得到戰爭紅利。
若是一仗下來,什么收獲也沒有,用不著敵人揮刀,那些參軍自備干糧武器,拋下田地的府兵,許多人會因此而破產。
更別提那些戰死的兵卒。
只有厚賞,高額的回報,才能激勵府兵保持戰力。
現在朝廷的厚賞是不用指望了。
唯有揮刀向敵人,從敵人身上搶掠財富,才能維持住。
“阿彌,你非迂腐之人,當知道…”
蘇定方咳嗽著,好不容易平息一些,接著道:“當知大唐將士外出征戰之勞苦,現在回長安,只怕也無田…只有,只有伸手向我們的敵人,才能得到財貨。
否則,這些兵回去,也會餓死,他們家里,也沒余糧了。
還有,那些戰死的兵卒,他們家人,嗷嗷待哺的孩子,又如何?
不從敵人身上搶,又能怎么辦?”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不搶敵人的,回去只怕就是餓死自己。
搶掠,自然會擴大兵災,增加殺戳。
這些道理,蘇大為自然明白。
唯有沉默低頭。
“而且…要想征服,征服他們,很難。”
蘇定方再次咳嗽起來。
一旁的蘇慶節顫聲道:“阿爺,你歇歇吧。”
蘇定方擺擺手,向蘇大為道:“兩害,兩害取其輕…你,你只看到,看到吐蕃那些老幼,但是我大唐這些府兵的家人,老幼,又如何辦?
還有那些隨軍的,隨軍仆從,你沒注意到,注意到他們的眼里,全是仇恨?
這一戰,仆從死傷最重,若,若無劫掠,只怕…怕他們會嘩變。”
蘇大為心中一凜。
他想起來了。
進城的時候,看到身邊那些吐谷渾人的眼睛。
那眼睛,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像是餓狼一般饑渴的眼神。
過去吐蕃人強大時,吞并和奴役吐谷渾人,他們只能忍受。
可現在吐蕃被大唐攻破了,這份在心底的屈辱和仇恨,自然爆發出來。
這種爆發,不是一句軍令就可以擋住的。
強行壓制,真有可能引發兵亂。
大戰過后,必有疏導。
劫掠,無論對唐軍還是仆從軍,都是最好的方式。
而且再說陰暗一些。
邏些城里的人,死得越多越好。
留著這些人口,要不了數年,便又會變作唐軍的心腹大患。
草原突厥,還有各胡族,時叛時降,正是因為此。
他們弱小時,便投靠大唐。
一但羽翼豐滿,便立刻反噬。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蘇大為輕聲念了一句。
他明白,不能用后世人的仁善,來衡量這個時代的德道。
對敵人仁慈了,對自己人,那便是殘忍。
想到此處,他向蘇定方叉手行禮道:“大總管,你是對的,我想得差了。”
“你說的也,也不算錯,只是,看事物的不同角度。”
蘇定方喘息著道:“留下一些婦孺幼小,也可,充做官奴,讓他們,生生世世,做大唐的奴婢吧。”
一旁有副將道:“這對他們反而是一番大造化,哪怕在長安做奴婢,也比在這雪山里刨食要強吧,至少可以免除饑冷。”
這話,引起諸將點頭附和。
蘇大為也點頭道:“如此甚好。”
“阿彌,你,你隨我來。”
蘇定方,略顯吃力的抬起右臂,向蘇大為招了招手,又指了一個方向。
這是示意要和他單獨談話。
蘇大為雙腿輕夾龍子肚腹,跟著蘇定方的馬,向僻靜方向走去。
蘇慶節抖了抖戰馬疆繩,想要跟上。
卻被蘇定方給喝了回去。
“老師,您有什么話要跟我說嗎?”
蘇大為左右看了看,見其余將領在十余丈外,不怕有人聽見。
私下里,便自然而然的以老師相稱。
蘇定方微瞇著眼睛,指了指毀壞成廢墟的邏些城:“阿彌,你這一仗,給為師許多驚喜,以黑火油,制作火丸,從天而降,整個邏些化為火海。”
“呃,邏些城高且厚,不得已而為之。”
“做得好,這種敵人的城,我們唐軍來了,便是要踏破的,否則,留著始終是個禍害。”
蘇定方此時精神似乎好了不少,說話也利索起來。
“只是之前不曾想,黑火油有如此用處,今后,攻城的方式只怕要改寫了。”
蘇大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西邊,一輪殘陽如血。
破毀的邏些城一半還在火光里,一半冒著濃煙。
唐軍與仆從軍,正在這座城市的尸骸上縱馬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