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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螢火不溫風

  嶺街宵月桂,珠穿曉露叢。

  暗啼覺樹冷,螢火不溫風。

——李世民  “臣蘇大為,伏拜天皇陛下。臣與大總管蘇定方商議進兵之事,大總管言:戰役防守,戰斗進攻,戰略持久,戰術速決。

  臣領命率前軍出,翻躍大非川,以擊吐蕃。

  凡歷七戰:首戰大非川南麓,破蕃將悉多于,殲敵數千。

  再戰草原,破蕃將弓仁,殲敵過萬。

  三戰雪谷,將計就計,一戰滅吐蕃五萬余眾,斬殺大將弓仁。

  四戰烏海,抓住戰機,奔襲百里破祿東贊,殲敵二萬。

  五戰烏梭拉堡,步卒登先,火燒諸堡。

  六戰勃列,以小敵大,艱苦卓絕。

  七戰邏些,圍點打援,集中兵力,先弱后強。”

  泛青色的竹紙飄起,被蘇大為吹了吹,待上面墨跡稍干,他抖了抖竹紙:“這紙真不錯,比過去的蔡倫紙要強上許多。”

  “知道你是在吹自己改進了良方,以速生竹代替過去木料,研制成竹紙。”

  安文生在一旁放下手里的毛筆,一直微瞇的雙眼打開,像是不認識蘇大為般,上下打量著他,目光中透著深意。

  “這竹紙一出,又是好大一樁生意,阿彌,有時候我真想敲開你的腦袋,看看里面裝的是什么,為何會有這么多奇思妙想。”

  “麟德初年,我從百濟歸長安,當時家中用紙,是最差的麻紙,西市上好的白紙,一張便要十個大錢,尋常人如何用得起?便是我家自用,也嫌有些浪費。”

  蘇大為站起身,抖了抖手里的紙:“我發明這種紙,不是為了賺錢,就是為了自己用著方便些,當然,如果推廣開去,對天下學子,也有助益。”

  “最可氣的就是你這種人,明明嘴里說的是‘我不愛錢,錢算是什么’,可做出來的,都是好大的生意。”

  安文生摸摸臉頰:“還記得你當年賣畫…”

  “說起這事,我記得你還差我一貫錢。”

  “滾!惡賊,你特么在我身上賺了不止千百倍了,還跟我提這事。”

  “一碼歸一碼,我跟你說,你若不還錢,回去長安我還念叨你。”

  眼看兩人跟斗雞一樣,一旁的李博站起身,拱了拱手道:“安將軍,你莫是糊涂了,你看總管大人手里一直在抖竹紙,難道是為了讓你看他新制的竹紙嗎?非也,他是讓你夸他寫的軍報漂亮。”

  安文生嘿了一聲,扭著臉道:“這寫的也算軍報?”

  “怎么不算?”

  蘇大為用毛筆向著手里的軍報指了指:“七戰,七戰大捷,現在已經兵臨邏些,距離天皇陛下的心愿,只差半步之遙。”

  如今,李治不稱皇帝陛下,也不稱天可汗,而稱天皇。

  蓋因為泰山封禪之事,已傳遍天下。

  隨著蘇大為他們率軍出征,長安的朝廷也隨著李治和武媚娘,先移駕東都洛陽,再去泰山,開啟封禪大典。

  當時光是儀仗據說就綿延百里。

  前頭的車駕出去,到了第二日,隊尾還沒能盡數出城。

  而隨行的文武百官,驍衛宿騎,貴胄大臣,不可盡數。

  各屬國藩臣,參加觀禮使團,便有數千人之多。

  共計有一百余國,共同見證大唐皇帝,封禪大典。

  據說封禪之中,還發生了許多事,不過那些,就非蘇大為現在所能知曉的了。

  “你這要算軍報,簡直丟我們前鋒軍的臉面。”

  安文生毫不客氣的道:“哪有這么寫軍報的,你至少要加上天地神靈、伏威并舉,信賴陛下神明,天縱含弘,心懷慈愍,威風鼓扇,群兇殄滅,八方靜謐,萬國朝貢…”

  “停!停!!”

  蘇大為聽得目瞪口呆:“擺手道,你知道我沒念過太學,你這四驪六駢太為難我了,我能把事情用大白話說清楚,已經很不錯了,你看,這戰報,多漂亮,多工整,從一戰到七戰,堪稱一夜七次…”

  “可住口吧你,這么寫,陛下不愛聽。”

  安文生放下筆,呵呵一笑。

  “你再開嘲諷,信不信我…”

  蘇大為說到一半,突然住口,將手里的毛筆往桌上一扔,竹紙隨之拍在桌上,頗有些意興闌珊的道:“是啊,陛下大概不愛聽。”

  從永徽年間,到如今,已過去十幾年。

  如今的天皇陛下,早不是當初剛登基時,那個對長孫無忌唯唯喏喏,被人稱之為“仁善柔弱”的李治了。

  天皇大帝。

  踏在太宗皇帝的肩上,東征西討,內平不臣,外征諸夷。

  普天之下,凡日月所照,江河之所至,皆大唐之臣妾。

  再沒有人敢質疑李治會不如太宗皇帝。

  也再沒有人敢當面對李治說,當年太宗如何如何,陛下你應該如何如何。

  誠然,李治不是太宗那樣的天可汗。

  他是天皇。

  他走得比太宗皇帝更遠。

  隨之而來的,是膨脹。

  如今的天皇大帝李治,已經與過去不同了。

  這一點,通過往來的信件,還有一件件大唐內發生的消息、故事,傳遍天下。

  “聽聞陛下泰山封禪時,禮部侍郎蕭長敬因一句用語不當,被陛下當眾奪職去官,有官員替蕭長敬求情,陛下不但沒有寬宥,反而將求情之人,連貶三級。

  還言,再有人敢為蕭長敬求情者,貶去嶺南。”

  “呵呵,這件事你也聽說了?”

  安文生摸著下巴,細長的眼眸微微張開:“陛下如今的功業太大了,疆土已經超過了太宗皇帝時。”

  “一個人的功業,并非只看疆土,還要看治下百姓。”

  蘇大為道:“如今…”

  “慎言。”

  李博在一旁忙插話道:“總管,此非為人臣所能議論的,就此打住吧。”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點頭:“好。”

  許多話,在心中不吐不快。

  變化是現在呈現的,但并非是今日才產生的。

  早在征完高句麗,回長安時,蘇大為曾為麾下健兒,為府兵待遇,向李治提過建言,希望將將士的封賞及時發放,還有種種兵制的疑問。

  結果當堂遭到李義府等人的反駁。

  斥他不懂朝堂大局。

  當時蘇大為只有唯唯而已。

  但是現在看,也許,從那時起,李治的心態已經起了變化。

  畢竟,太宗皇帝都沒能征服的高句麗,在他手上被滅國了。

  結束了自隋末以來,中原王朝在東方最強大的敵人。

  設身處地去想。

  若有人能將兩個朝代,兩代帝王未完成的事,在自己手上辦成了,豈能不豪情萬丈,生出一種宿命感,一種“天命在我、歷史終結者”的豪邁?

  這帶來的副作用便是,把所有的事,都看得簡單,視為理所當然。

  真當自己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說出來的話,便一定能辦到。

  就如這次征吐蕃,李治大手一揮,拔十萬府兵遠征。

  封蘇定方為邏些道大總管。

  蘇大為前總管。

  就這么一句話,就要滅亡雪域高原上第一大帝國。

  絲毫沒有考慮吐蕃的國力,高原的環境,還有諸多困難。

  雖然現在蘇大為真的把唐軍帶上了高原,甚至兵臨邏些城。

  但這是一個意外。

  蘇大為自己清楚,若按原本的歷史,大唐會在遼東拖延更久的時間,耗盡大唐元氣。

  真正發兵對付吐蕃,要到多年后的大非川之戰。

  而那一仗的敗亡,正是大唐府兵由盛轉衰的象征。

  但是在這個位面,蘇大為這只小小的蝴蝶扇動翅膀,許多事情都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遼東戰事比原本歷史更快結束。

  而由于蘇大為任熊津都督時,順下了倭島,威脅新羅后方。

  又對新羅王金法敏多番敲打。

  致使目前唐軍還穩穩的釘在遼東地界上。

  連熊津都督府,也在劉仁軌的統馭下,保持對百濟和新羅的威懾。

  致使新羅人,無法按原歷史那樣,煽動百濟及高句麗的復國運動,耗死唐軍。

  但這些,都是意外。

  按原本歷史,唐軍會遲數年才騰出手來,還是被新羅人逼著吐出百濟與部份高句麗疆土,匆匆西歸。

  但是在這個位面,唐軍更早的結束了遼東戰爭。

  而且也沒有為高句麗和百濟的反叛而疲于奔命。

  歷史上的石堡城,此時還在唐軍手中。

  西域諸國,并沒有被吐蕃煽動大規模的反叛。

  換句話說,歷史上大非川之戰,唐軍面對的是一個完全整合和消化了吐谷渾,一個真正強大的高原帝國。

  而現在唐軍面對的,卻是一個剛剛吞并吐谷渾,還在初生期的吐蕃帝國。

  未來它很厲害,但現在,它還沒有到自己的國力巔峰。

  就算如此。

  面對海拔五六千米,派來自中原的折沖府兵來征討吐蕃。

  還是僅用十萬人的規模。

  依舊是很不靠譜的事。

  要知當年李治在征百濟時,跨海遠征,一次就出動了十萬軍隊。

  難不成,堂堂吐蕃帝國,還不如一個小小的百濟?

  大意了,天皇陛下實在是大意了。

  太輕視吐蕃了。

  若非蘇大為與蘇定方謀劃成功。

  只要有一場失敗,就會將唐軍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若來一場像歷史上“大非川之敗”那樣的敗仗。

  唐軍威懾西域的武德,還有對河西,對吐谷渾各胡族的威壓,只怕都會發生動搖。

  但這一切,顯然不是天皇大帝所去考慮的。

  “陛下,變了啊。”

  蘇大為不禁在心中感嘆。

  比起當年征遼東,征百濟時的謹慎籌謀,如今的天皇陛下,似乎已經聽不進去任何不同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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