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蘇大為將軍務料理完,將命令下達給一線衛兵,令各部做好出兵的準備后,將士們可以取得短暫并且寶貴的休息時間。
他卻不可得。
又分別去見了新羅王子金仁泰,以及去港口見了劉伯英之后,蘇大為才拖著一身疲憊返回泗沘。
看看時辰,距離出兵也差不了多久,索性放下頭盔,在公廨里正襟危坐,默運鯨息之術,緩緩調息,恢復精力。
才剛剛調息一周天,心里微微一動,張開雙眼。
平靜的雙眸,在暗夜里,微微閃過一層紫色光芒。
這是他的元炁高度凝聚之故。
從永徽年間,到現在龍朔元年,異人修行這條路,他從沒有停止過。
故然有個人稟賦,種種奇遇,但他自己一直在堅持,從修行和精神上一直在磨煉自己。
到今日,異人等級已經是五品上。
只差一步,便是四品。
距離那傳說中的天人之境,也可以望一望了。
只是不知到那個境界,上面又會有怎樣的風景。
精神和元炁緩緩收回丹田深處。
他伸手向著前方招了招:“出來吧,都看到你了。”
“阿兄。”
聶蘇從門旁閃出來,向蘇大為有些羞赧的道:“是我打擾阿兄休息了。”
“沒有,后半夜我還要率軍出城,有任務。”
說著,他向聶蘇招手道:“過來,到我身邊來。”
“噢。”
聶蘇答應一聲,腳尖輕輕一點。
蘇大為身邊張開一片水霧。
聶蘇的身影從原地消失,突然從水霧中鉆出。
“阿兄,這是我剛學會的一招,叫鏡花水月,你覺得怎么樣?”
“呃,很不錯。”
蘇大為有些意外,一手扶住從水霧中鉆出的聶蘇,伸手在她頭上揉了揉:“怎么有點像是…”
“阿兄你的龍形九變,我看了就試著學,不過不能全學會,不會像你那樣分成好多個,但是可以用這種法子一下子移出好遠,還挺有趣的。”
蘇大為看著聶蘇沖自己一臉興奮。
他有些無語的搖頭。
聶蘇在修行方面,絕對是天才。
也就是自己通過騰根之瞳夢境里見到的詭異巨獸,那些術法,沒被她全學去。
之前就連道慈的一些法門,被聶蘇見了也能信手拈來。
要是被異人界知道小蘇有這等本事,還不知會掀起多少風浪。
對了,她這個能力,倒有些像是金大武俠里的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阿兄,你這次出去要多久?能不能帶上我?”
聶蘇柔軟的手掌,覆在蘇大為的掌背上,用一種近乎乞求的語氣道:“你不在城里時,這里好悶啊。”
“不是有猴頭陪你嗎?”
蘇大為向她肩上看了一眼,一雙紅眼的小白猴蹲在聶蘇的肩頭,紅眼微微眨動著。
猴頭腦后的金蝮也悄然立起,向蘇大為吐了吐蛇信。
蘇大為一句話說出來,自覺失言,伸手反按住聶蘇的手掌:“阿兄知道你受委屈了,但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候,泗沘城是阿兄在百濟的根基,只有你在這里幫我看顧,我才能放心。”
聶蘇抿了抿唇,眼中有幾分失落,委屈的道:“小蘇知道,那我就乖乖在城里等你回來。”
“小蘇…”
蘇大為按著她的柔荑,感受她手掌皮膚的軟滑,觸感如玉。
心中頗懷愧疚。
“我聽文生說了,多虧你在泗沘城里,數次救下了劉仁愿。”
泗沘城的危機豈止是這次的攻防戰。
蘇大為在泗沘城時,都察寺的暗探已經在城中拔除了十余處道琛和鬼室福室手下的據點。
百濟也是有自己的情報系統的。
過去叫做扶余臺。
在唐軍攻破泗沘城后,扶余義慈投降唐軍,名義上,一切百濟的軍事情報機構都不存在了。
實際上,不過是由明轉暗。
仍舊處在道琛和鬼室福信的搖控之下。
從冬季一直到開春,蘇大為手下的都察寺暗探,與夫余臺的人,不知明爭暗斗了多少場。
到熊津都督府從熊津城搬到泗沘后,才將其一舉壓制住。
就算如此,之前暗殺和種種破壞行動就沒停過。
蘇大為在時,猶可親自坐鎮,穩住大局。
他離開泗沘這幾天,則是將都察寺的事交給周良和南九郎。
情報方面可以靠別人。
但是針對百濟叛軍出動異人發起的刺殺,整個泗沘城,也只有聶蘇可以穩住局面。
蘇大為從安文生處知道,就這幾天,聶蘇已經替劉仁愿擋下三次刺殺,兩次投毒。
還有一次城內世家的反叛。
若無聶蘇這個異人在,許多事的結局將不堪設想。
“阿兄答應你,這次回來,我就陪你,若是再有事出去,就帶你一起可好?”
“阿兄說話算話?”
“不騙人。”
“拉勾。”
聶蘇忍不住嘴角上翹,伸出小指和蘇大為勾起手指拉了拉,這才心滿意足。
“阿兄放心的去,泗沘城有我,出不了亂子。”
“那就再辛苦我的小蘇一次啦。”
蘇大為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月色下,聶蘇一雙眼睛閃閃發光。
竟然趁勢上前,踮起腳尖,在蘇大為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口。
這一口極輕柔,就像是嬰兒的吻。
隨后,聶蘇像是受驚的小鹿般,扭頭逃掉。
蘇大為愣在當場。
過了片刻,他才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那里,還有聶蘇的香氣。
方才觸碰的酥麻感,還記在皮膚上,記在心里。
一時之間,心竟然亂了。
夜漏更鼓響起。
窗外已是三更天。
天色暗沉。
泗沘城的大門悄然打開。
一彪騎兵,從泗沘城中奔出。
人銜枚,馬裹蹄,悄無聲息。
這支軍馬,人數為兩千四百人。
乃是由黑齒常之、婁師德、王孝杰這三員折沖府都尉統轄府兵作戰。
這一支人馬,會沿著從泗沘到周留城最短的距離,直撲周留城。
蘇大為卻并不在這支人馬里。
另有三千唐軍,五千新羅兵,乘著熊津江處停泊的大船,向著海港駛去。
在那里,他們會登上海船,從海路前往周留城。
以兩城的距離,海船旦夕可至。
海船主艙中,燈火通明。
蘇大為為首,左右手邊分別是安文生、蘇慶節、阿史那道真、崔器、金仁泰,劉仁軌等將領。
“此次作戰,我軍水陸并進,共同取下周留城。”
蘇大為身披明光甲,目光凜然道:“黑齒常之那一路,會追擊叛軍,搶在叛軍之前,到達預設戰場。
水師到后,不要急于入戰場,先派小船打探消息。
若黑齒常之他們入城了,水師大船再前出。”
蘇大為說的這些,信息量極大。
各將都是知兵之人,很快就領會了其中的意思。
黑齒常之的人,很可能會假冒叛軍賺開城門。
不過陸上唐軍只有兩千余人,就算全數入城,只怕也難以控制局面,所以需要大唐水師來配合。
“蘇都督,再行數十里,便是白江口了。”
劉仁軌雙手扶膝,氣度沉凝道:“那邊敵人的小船頗多,我們不一定能隱藏住行跡。”
“那就隔遠一些停船,今夜風黑浪急,他們想要探明情況,會有一個時間差。”
“其實我們直接揮師壓上去,他們的船小,也不如我軍精銳,可以毫不費力的奪下海港。”劉仁軌忍不住道。
周留城緊挨著白江口海港。
其實不必等陸軍,光憑水師,沿港停舶,射上弩箭繩索,唐軍水師便可直接蟻附上城。
而且以大唐樓船之高,距離周留城的城頭也不過一兩米的高度差。
唐軍水師中,多的是能攀爬的好手,要奪下城頭,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
蘇大為卻搖了搖頭:“不急,我們的敵人,未必是周留城里的扶余豐。”
“那是誰?”
“倭人。”
蘇大為篤定的道:“倭人與扶余豐的關系非比尋常,又有鬼室福信從中牽線,我擔心,我們把眼睛盯在周留城上,卻忘記了躲在暗處的倭人。”
“倭人哪有這個膽量,敢觸怒大唐兵鋒。”
劉仁軌眉頭一皺,臉上滿是不信。
他不是不知兵的人,對倭人也是打過交道的。
永徽年間,有倭人使團和商團,從對馬島過百濟,沿著海岸線一直登陸萊州。
后從陸路,前往長安朝見天子。
這其中地方上接待的人,就有劉仁軌。
劉仁軌與倭人打過交道。
心里對倭人的矮小猥瑣,頗有些不以為然。
“我見過倭人,都是些膽小鼠輩,不可能與我大唐開戰。”
蘇大為微微搖頭,也不去多做解釋。
“按我的方略去做準備,毋須多問。”
“諾。”
劉仁軌苦笑著抱拳應下。
臨行前,劉伯英可是以大總管的身份交待過,萬事都要聽從熊津都督的調遣。
再說他劉仁軌,本就與蘇定方親善。
既然蘇大為堅持,他也就不提別的了。
只是心里,對于蘇大為的這個判斷,依舊充滿了濃濃的懷疑。
倭人,那個小島上低矮的蝦夷住民,會有這種膽量?
嘿,他們若真敢來犯,也只會是自取其辱。
這個時候,劉仁軌壓根不相信,倭島上的倭人,敢對大唐用兵。
更不知道,在周留城旁的白江上,大唐水師會與倭人,展開一場被記入史冊的海戰。
史稱——
白江口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