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蘇,你在做甚?”
蘇大為一腳跨入門檻,心說怎么連門都忘了關,自己是否有必要請幾個仆人幫著家里收拾?
柳娘子年紀大了,眼神和腿腳都沒以前方便。
這么大的宅院,她一個人收拾起來越來越吃力。
小蘇雖然乖巧,但心思也不在女紅和家務這方面。
原來還在柳娘子面前憋著,現在家里新來了李博和李客一家人,每天逗李客玩,整個人都玩瘋了。
全然不顧,自己比李客大上那么多。
而且一點沒有女孩子的形像。
蘇大為每每想到此,就忍不住以手扶額,難道是因為自己是后世人,思想開明,所以連帶著聶蘇都越來越不注意禮數,越來越朝著瘋丫頭的方向去變化?
“阿兄!”
聶蘇聽到蘇大為的聲音,向他看過來,看到蘇大為那張沉下來的臉,不由吐了吐舌頭。
黑三郎不知從哪里躥出來,快活的向蘇大為撲過來,不過就在快要接近蘇大為時,它卻突兀的剎住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狐疑之色,伸長脖頸,鼻頭聳動,朝蘇大為嗅了嗅。
黑三郎的鼻頭乃是全身上下最黑之處,又黑又亮。
此時在空氣里一翕一張的聳動著,模樣十分搞笑。
蘇大為走過去,隨手在黑三郎頭上摸了一把:“別嗅了,今天查案了了,身上有血腥味。”
黑三郎搖了搖尾巴,似乎聽懂了。
跟著蘇大為屁股后面,邁著輕快愉悅的步伐,搖動著尾巴。
“阿兄”
聶蘇歡快的撲上來,一頭撞進蘇大為的懷里,將蘇大為撞得往后一個趄趔。
一邊雙手將她接住,一邊嘴里抱怨道:“沒大沒小的,沒看到有客人在嗎?”
“哦。”
聶蘇仰起臉來,沖他笑得燦爛。
李客手里抓著把木劍,也不知是誰幫他雕的,看上去十分粗糙,卻又透著一種特別樸實的質感。
他揚起手里的劍抗議道:“師父,我不是客人,我是客兒!是您的乖徒弟!”
這話喊出來,蘇大為還沒來得及開口,早有一串笑聲揚起。
拄著拐杖的李博從廊下走出來。
他的腿腳還沒好利索,走路還需要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
“客兒,誰教你如此伶牙利齒的,還不快向你師父請安,沒見他辦案一天多勞累嗎?”
“哦。”李客撓了撓頭,學著大人樣抱著拳,向蘇大為搖晃著腦袋道:“師父,您辛苦了,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弟子。”
“不用這么認真,每天見面的,免禮吧。”
蘇大為伸掌過去,在他手底下微微一托。
同時不忘回頭向聶蘇瞪了一眼,意思是:你看看人家,學著點。
聶蘇回以皺起瓊鼻,扮了個鬼臉,吐了吐舌頭。
“禮不可廢。”
李博從旁走上來,隨手將拐杖扔在一邊,向蘇大為走過來:“蘇郎,你看我的腿腳也快好了。”
“嗯?恢復得不錯啊。”
當時李博也是莽,身為普通人,就敢跟著蘇大為他們玩“翼裝飛行”,從數千米的懸崖一躍而下。
最后落地時,差點沒把他摔死。
幸好地面積雪深厚,只摔斷了些骨頭,命是保住了。
數月下來,他的傷勢大體恢復。
雖然腿腳還是比之前差點,但也在好轉。
至于最后會不會落下病根,現在還看不出來。
“蘇郎君,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李博向蘇大為使了個眼色,然后左右看了一下。
蘇大為一怔,沒理解他這是什么意思。
不過還是很快點頭道:“好。”
帶著李博來到自己的書房。
沒等開口說話,蘇大為伸手示意了一下,然后走到門邊,猛地將門拉開。
虎頭虎腦的李客,一下子從門外撲進來,直接摔了個狗趴。
“客兒,你想聽我們說話?”
“不想。”
李客小臉一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神情頗為緊張。
“那你這是?”
“剛好路過…那個,師父,阿耶,我不耽誤你們談話了,慢慢聊啊,我先走了。”
說著,這小娃子將手里木劍往兩腿間一夾,一手高高舉著,口里喊著:“駕!”
裝模作樣的跑開了。
蘇大為眼尖,看到聶蘇的裙角似乎在拐角一閃。
他無奈的搖搖頭,將門合上。
一轉身,看到李博表情略有些緊張的看著自己。
“怎么了,李郎,找我是有什么事?”
沒等李博開口,他忽然反應過來:“哦,你是不是想著身體好了謀個差事?我這邊主要的是不良人,若你嫌不良人身份太低,我可以向縣君舉薦你,先在縣里歷練一段時間,日后有機會,我還可以向長安別的衙門推薦。”
“不…不是。”
李博的臉一下子漲紅了,擺了擺手道:“是另一件事…”
見他吞吞吐吐,聯想到方才的李客,蘇大為一笑:“可是為了客兒的武藝?你放心,我既然收他做弟子,自然要教他些真本事的,我看客兒喜歡劍術,但是我自己其實是最擅使刀,劍法嘛…不過你放心,一理通,百理明,我師父里有劍術高手,我去請教一二,必定教會客兒上乘劍術。
當前嘛,我可以先從基礎教他練起,打熬筋骨。
對了,我看這孩子聰明,還是個學文的料,這一塊我就不太通了,李郎你可以先教他啟蒙,我這邊也有博學詩書的朋友,如果需要,我也可以代為引薦。”
蘇大為一口氣說了許多,卻見李博的臉漲得更紅了。
“怎么了?”
蘇大為終于察覺出不對,試探著問:“你我也算是一起經過患難的,可謂生死之交,有什么不好說的?你放心,我在長安還算有些人脈。”
“是…是這樣。”
李博頗有些艱難的開口道:“其實是有件事,我隱瞞了蘇兄,所以…”
“什么事?”蘇大為揚了揚眉毛,有些訝然。
“是關于我李氏的來歷…”
“我記得你曾說過,和前隋有關,有什么不對嗎?”蘇大為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李博的表情越發尷尬,吞吞吐吐的道:“這話是對的,但我沒說完。”
他低著頭,滿臉羞紅,偷看了一眼蘇大為的表情。
嗯,很好,沒有表情。
看不出喜怒來,也不知道蘇大為此時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博清楚,無論多難堪,今天也得把這話給說圓了,否則以后只怕會有更大的禍患。
想到這里,他咬咬牙道:“其實,我家不光是和前隋有關,還和隱太子有關…”
“隱太子?哪朝的隱太子?”
蘇大為勃然色變。
莫非是…
他心里只愿自己猜錯了,可惜,事情偏偏向最壞的方向滑落。
恰好印證了那條墨菲定律,當一件事有可能變壞時,他就必然會變得更壞。
“就是玄武門中的李建成,太子建成。”李博一口氣說了出來,大口喘息著,仿佛剛經過一場生死搏斗。
他的確是在搏斗,是和心中的恐懼敵人在做搏斗。
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一但說出來,就絕無退路。
但是他必須說,必須賭一場。
若是不能抓住這次機會,他以及李客,還有以后李客的兒子,一代代人,都只能躲在安西四鎮,躲在碎葉水邊吃黃沙。
那絕不是他想要的未來。
蘇大為只覺得眼前一黑,心里咯噔一下。
他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李博,抽刀砍死他的心都有了。
“你…你居然是太子建成的后人?你跟他到底是…”
“不不不,蘇帥你誤會了!”
李博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道:“我不是建成的后人,我父是宗室,亦是建成的親信之人…”
“不是建成的兒子?真的?沒撒謊?”
“真的,我保證!”李博吞咽了一口口水:“不然我也不會長成這樣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
確實,他那張混血明顯的臉龐,說明他的父母中,至少有一人,是血統比較純正的異族人。
“我父是李唐宗室,但是當時是跟著建成太子,在玄武門之后,他帶著我倉皇出逃,這一躲,就是數十年過去了,他已經做古,我的兒子也這么大了,我無時無刻不想返回大唐。”
說到這里,李博“噗嗵”一聲,對著蘇大為重重跪下:“請蘇郎休怪我隱瞞,實在關系我一家老小的生死,不得不謹慎。”
“賊你媽,謹慎個屁!”
蘇大為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一伸手,攥住他的衣襟,眼中殺氣四溢:“這種事,為什么要瞞著我?為什么現在才說?是不是以為回長安了,我就拿你沒辦法了?覺得我就下不了手了?”
他的聲音越發陰冷:“你忘了,我是在西突厥人的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真是活久見了。
當初在吐蕃尋找小蘇時,經安文生介紹認識張通和李博,正好能幫他的忙,能替他指路。
那時從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個混血的青年美男子,會與李建成有什么關系。
一個是在長安,一個在西域和吐蕃,中間隔著十萬八千里,而且李建成死了都幾十年了,這誰特么能想到?
鬼知道會有這樣的運氣,這種小概率的事件還被自己碰到了。
還真就被這李博給賴上了?
賊你媽,真當老子心腸柔善不成?
蘇大為眼中光芒閃動,殺氣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