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信者,是西市一家商鋪的老板。
在信中,倭國商人提出要采購一批貨物,所以以信同商鋪約定。
這樣的一封信看起來十分平常,如果常人看到,也不會太當回事,多半看過也就算了。
但是恰巧這名倭正營的蛇頭一直負責頂住東瀛會館,所以知道的比一般人要多一點。
出于職業敏感度,他很快就發覺不對勁的地方。
首先,東瀛會館本身在西市也有一間,如果要采辦貨物,直接登門采訪就好了,當面談好生意豈非更方便?
其次,倭國商人所要采購的這家商鋪老板,背景也不一般。
蛇頭知道,這家鋪子背后的主人,乃是長安大有來頭的人物。
倭國商人居然用信件的方式,去找這家商鋪做生意,怎么想,都覺得其中有問題。
于是蛇頭將此事上報與倭正營,消息層層傳上去,最后到了崔六郎手里。
崔六郎得到這條情報倒也十分重視,立刻抽調人手,順著這條線查下去。
可惜查了好幾天,并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
東瀛會館那位倭國商人的確向西市這家商鋪訂購了一批貨物,除了用信訂貨這一點有些奇怪外,別的地方都沒見到異常。
就在崔六郎有些松懈時,周楊聽說了這件事,悄然偷看了崔六郎那邊的卷宗,然后他頓時大喜,找到了此案的關鍵。
之前查東瀛會館一直查不到有用的東西,全是因為倭人也知道大唐在關注他們,所以行事非常低調小心。
那么那封訂貨的信,是否存在暗語?或者有別的線索?
周楊認為十分可能。
他提出一個假設。
如果東瀛會館的倭國細作知道大唐的人在監視他們,那他們會怎么做?
自然是想方設法的低調隱藏。
倭國的人進出有人盯著,容易暴露,那他們通過信件這條隱秘的線來收集信息,互通消息,是極有可能的。
周揚并不相信,這世上有無緣無故之事。
事出反常,必有緣由。
他做出判斷后,做了兩件事,第一,仔細分析那封信的內容,看看是否有藏頭一類的密語。
第二,派人盯住西市那家店鋪,尋找新的線索。
周揚這番舉動,很快被崔六郎察覺。
然后此案就變成了兩邊人,各自在查,互相獨立成一套班子。
平時并不互通消息,就像是敵對競爭一樣。
不過私底下,因為卷宗都在倭正營內,兩邊人常常會偷看對方的卷宗情報。
現在的問題是,周揚發現信里的確有類似暗示和密碼一類的信息,但卻沒法肯定。
這封信光憑內容,是絕對無法做任何證據的。
店鋪那邊,事情也并沒有任何進展。
似乎一切都只是倭正營太過多疑和緊張了。
但是三天前發生的另外一件事,另周揚和崔六郎都大吃一驚。
那名報信的蛇頭死了。
而那個外來的扒手,人間蒸發,生死不知。
仿佛此人從未在長安出現過。
這下事情就詭異了。
倭正營成立兩年,有過查不下去的案子,也有過同各方勢力細作交手,損失人手,可還從沒有過死得不明不白的蛇頭。
像他們這種人,原本對風吹草動最為敏感,最懂得保護自己。
但是現在,屬于崔六郎的蛇頭死了,被人發現就死在家里。
向著東面跪坐,腦袋被人割走了。
房間里倒處是血,連房梁上噴濺得都是。
這種慘狀,就是讀卷宗都能感到,一股凌厲的殺氣撲面而來。
要想把人頭顱斬落,不是普通人能干的。
這首先得有一把極為鋒利,利于劈砍的寶刀。
其次,用刀的人必須有極高明的手法,揮刀必須從人頸骨縫隙切入,方能干凈利落。
否則一刀斬在骨頭上,只怕頭沒斷,刀先崩了口。
現場噴濺上房梁的血液,說明對方就是一刀斬首,動脈血噴出,才能有這樣的效果。
而且蛇頭身手隨談不上多高明,可也不是傻子,不應該會老老實實的跪在那里讓人斬首。
所以只要想一想現場的情況,就讓人覺得不寒而栗,驚得頭皮發麻。
在自己家里,仿佛著了魔一樣,面朝東方跪坐,一動不動,讓人站在身后一刀斬首。
血水噴上房頂。
噴濺的嘶嘶聲仿佛風在拂面。
現場沒看到頭顱。
殺人者從容將蛇頭斬首,然后提著頭顱離開。
蘇大為閉著眼睛,聽著崔六郎和周揚你一言我一語的把案情講完。
腦子里,一幅幅畫面隨著描述在推演。
“現在這案子到哪一步了?”蘇大為開口問。
這是向著崔六郎和周揚兩人同時發問。
“營正,如今雖無證據,但很明顯倭國人包藏禍心,能有這種刀,這種斬首武藝的,我看除了長安的劊子手,就只有倭國的那些武士。”
周揚舔了舔唇道:“聽說他們都是自幼學習劍術,成年后,用囚犯來斬首驗證劍道,只有這些人,才有這個本事。”
一旁的崔六郎立刻反駁道:“沒有證據怎么查?難道要營正去抄了東瀛會館?你讓陛下如何看營正,看我們倭正營?”
“你…”
“夠了,不要吵了。”蘇大為伸手下壓,制止兩人繼續爭吵。
他轉頭向著沉默不語的高大龍道:“大龍,你怎么看?”
嗯,這句很熟悉的話,說出來還挺帶感的。
自己終于也活出狄仁杰的排面來了,左右都是手下,大家談論著案情,自己為主導。
高大龍臉上的獨目閃爍著光芒,嘿嘿一笑道:“這件案子本身沒什么難的,難就難在身份上,一方是倭國人,一方是大唐貴人,若沒有令人信服的證據,正常查案到這里便查不下去了。”
“大龍,你覺得,倭國人是否在借做生意為掩護,暗中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蘇大為繼續問。
“這是必然的,倭國人心思多得很,看起來非常規矩,彬彬有禮,實則野心勃勃,暗藏禍心。”
高大龍繼續道:“我去現場看過,那具尸體不是被普通的刀砍斷脖頸,唐刀的傷口不是那個樣子…”
“你是說…”
“我什么也沒說,我也沒證據。”高大龍向蘇大為兩手一攤:“我的個人猜測,做不了證據。”
周揚在一旁道:“這就是此案為難的地方,案情極為重大,殺人手法極為惡劣,我們也有足夠的懷疑,可就是找不到證據,如今卡在瓶頸里,很難繼續往下追查。”
崔六郎嘆了口氣:“實在不行,只怕就是一樁無頭的公案,又要被那些倭人得逞了,只可惜了我手下那名蛇頭,死得不明不白。”
蘇大為默默聽著,心中不斷推演案情。
如果真是倭國對大唐的一次間諜活動,那么倭國人是知道大唐在查他們,所以對蛇頭和那名扒手滅口?
不,不太像。
殺人的方法有很多,斬人頭顱這種未免太過高調。
行兇者完全是一種有恃無恐,或者帶有強烈的報復意味,這與倭國人的利益不符。
會不會有可能是西市那家店鋪的人做的?
大唐這邊有貴族與倭國做生意,甚至交換情報,蘇大為并不覺得意外。
之前蘇我氏,就與山東貴族,以及關隴貴族都有暗中往來,令李治大為震怒。
不過沒有證據倒是…
蘇大為突然抬頭,看到高大龍、崔六郎和高揚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三人眼神各異,但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把蘇大為看成了救命稻草。
“你們幾個,這是什么眼神啊?這般盯著我做甚?”
“營正,你本事大,這件案子我們都知道牽連甚大,是大案,可我們找不到線索。”周揚帶著幾分刻意的討好道:“如今您來了,那必然有辦法,有什么差譴您只管說,我們去辦。”
“差遣暫時還沒有,我還沒理出頭緒。”蘇大為站起身。
崔六郎忙道:“營正是要查案嗎?需不需要我給您配點人手?”
“不需要,你們忙自己的就行。”蘇大為向高大龍遞了個眼色,兩人一起向公廨外走去。
沿路有倭正營的差役,慌忙向蘇大為和高大龍行禮。
方才在公廨內辦公的差役,在討論案情時被請了出去,如今已經知道蘇大為的身份,知道此人便是第一任營正。
就算不清楚的,也被一些倭正營內的“老人”告知了,哪里還敢對蘇大為不敬。
高大龍和蘇大為雷厲風行,走得很快。
這個時候高大龍的腿腳也不跛了。
崔六郎和周揚慌慌張張的從后面追出來,氣喘如牛的喊:“營正,我們接下來做什么?”
“需要我等如何配合營正查案?”
“不需要。”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擺擺手,走出倭正營的衙門。
門口,方才那兩名守門的差役一見蘇大為,慌忙下跪,還沒張口求饒,蘇大為早已經走遠了。
對他來說,這些人都是微塵一般,并不在意他們的態度,只要不影響自己做事即可。
小桑懷里抱著刀,雙手抱胸靠在墻外,見到高大龍和蘇大為出來,忙迎了上來。
“大團頭,蘇帥。”
高大龍點點頭,轉臉向蘇大為看來:“案情你已經清楚了,接下來怎么做?”
“接下來…”蘇大為搖頭苦笑道:“真把我當狄仁杰大兄啊,就聽見這樁案子不到半個時辰就能破案?”
“那你之前不是試過十二個時辰破案嗎?”
“滾!”
蘇大為沖他翻了一下白眼。
想了想道:“對了,方才我還沒問,西市那家鋪子背后的人是?”
“是…”
高大龍飛快的說出一個名字。
蘇大為先是一愣,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無比精彩。
“居然會是他…呵呵。”
“所以我才讓大虎趕緊通知你,這種熱鬧怎能不趕上。”高大龍摸著下巴,表情帶著幾分猙獰。
“那么…先去西市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