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營正…”
一人從光線昏暗的公廨里迎面走來,手里捧著高高的卷宗,看到高大龍時打了個招呼。
等看到高大龍身后的蘇大為,這人愣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的眨眨眼睛。
接著快步走上來,聲音頗透著激動的道:“你是…你是蘇營正?”
蘇大為看了看他,認出乃是崔六郎。
出自清河崔氏。
之前自己任營正時,此人便為副手,做事極為干練,替自己減輕不少壓力。
“六郎,向來可好?”
“好好,見到蘇營正,六郎一時激動,還請營正莫要見怪。”
崔六郎眼圈微紅,想要抬袖擦拭眼角,卻發現自己懷里正捧著一堆卷宗。
愣了一下,他不好意思的沖蘇大為笑了笑,閃身到一邊:“營正,我有公務在身,您先進去坐會,我稍后就來。”
“你忙你的。”
蘇大為點點頭,跟著高大龍繼續往里面走。
沿路遇到不少人。
皆是從各處調來的精銳人手,現在皆為倭正營差役。
倭正營這個衙門與大唐其余部門皆不相同,要的一是專業,二為保密。
這些人見到蘇大為時,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臉上表情各有各的精彩,但都謹守著條例,沒有出聲。
只是一雙雙眼睛,不由自主的盯在蘇大為身上,顯然十分好奇。
走出老遠,蘇大為還覺得有無數道目光跟著自己,仿如幽靈一般。
前方看到一間獨立公廨,不時有差役抱著卷宗跑進去,也有差役從里面出來。
“那間還記得嗎?原本是你的公廨。”
高大龍向蘇大為道。
“大龍,我其實很好奇,你眼睛既然好了,還老是戴這眼罩做甚?”
“你不覺得我加了這個眼罩之后,比之前更有殺氣嗎?”
“不覺得。”
高大龍一時無語。
蘇大為指了指他的腳道:“你這腳是怎么回事?不是早就好了嗎?”
“老子樂意!”
高大龍瞪眼道。
小桑在后面一直沉默,這時終于開口說了一句:“大團頭之前遭人下黑手,都已經有數次了,眼睛和腳都傷過,他裝傷,不想讓人看出來。”
蘇大為頓時會意,以高大龍蚺鬼的體質,受再重的傷都能恢復。
但他身為半詭異之事,應該是無人知道的秘密。
要是傷好得太快,未免會讓人起疑。
只是…
蘇大為眼睛微微瞇起,凝神看向黑沉沉的公廨大門時,心里掠過一片陰霾。
小小的倭正營,內部斗爭也如此嚴重嗎?
想到此處,心頭不由凜然。
小桑留在門外,蘇大為跟著高大龍走進公廨內。
這里原本是自己辦公的地方,可惜離開的時間,比在這里辦公的時間還長。
現如今,這里早已換了新的主人。
坐在公廨桌案之后,正在伏首披閱卷宗的中年男人,頷下留著幾縷黑須,額頭多添了幾道深刻的皺紋,看起來比當年略略發胖了點,但也正因為此,顯得更有官威了。
正在筆走龍蛇,披閱著卷宗的周揚,下意識抬筆,在自己舌尖輕點了兩下,借著唾沫將筆尖干涸的墨汁化開。
這是他多年的老習慣了。
常年如此,卻不肯改。
以致于連舌齒都被墨汁染黑,然而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反而以此為榮。
一篇篇卷宗,無數的文字從他眼前掠過。
突然,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周揚的筆微微一頓,眼皮向上一撩,驚覺在桌案前站了個人。
他這才抬起頭。
面前高大的身影如一堵墻壓下來。
他不由為之眨了眨眼睛,等再張開時,終于適應了光線,有些驚愕道:“蘇大為。”
公廨一時安靜。
蘇大為嘴角含笑的俯視著他。
周揚臉上表情微變,似乎有數種情緒交織在臉上,微微掙扎了一下。
隨即,恢復了平靜。
居移氣,養移體,他早已不是當年小小的刑部令史。
如今已是倭正營代營正,雖然有個代字。
但只要蘇大為不回來,他就是倭正營之首。
這倭正營,雖然名聲不顯,甚至比起大理寺和刑部其余各部都要低調神秘得多。
但手里權力卻甚大。
雖從屬大理寺,實則可以越過大理寺,直接向當今天子李治傳遞消息。
無數人削尖了腦袋想要鉆進來,可惜不得其門而入。
能入倭正營的,家世門弟和關系排在后面,首要是能力。
他周揚,有這個能力。
只要蘇大為不出現,他便是倭正營之主。
但可惜,今天蘇大為回來了。
周揚臉頰旁咬肌微微一跳,目光轉向一旁,揚聲道:“來人,拿椅子過來,沒點眼力。”
說著又看了一眼蘇大為身邊的高大龍,心里推出了來龍去脈。
倭正營里,自蘇大為走后,分為兩派。
一派,是以他為首的“能吏”。
基本無大的背景,純憑能力被選拔進來。
這些人,以周揚為中心,緊緊抱團在一起。
可以說是倭正營里的寒門。
另有一批人,雖然能力也不差,畢竟無能之輩,也入不了倭正營。
但更重要的是有世家背景。
這些人,以崔六郎為首。
而且崔六郎入倭正營比周揚早,早早便為蘇大為的副手。
若不是周揚能力突出,解決了幾件棘手的案子,只怕這代營正的職務,便要被崔六郎搶去了。
兩人之間,一直明爭暗斗不斷。
除去崔六郎,近半年,倭正營又多了第三股勢力。
即是空降而來的高大龍。
高大龍此人,略有些背景,聽說是大理寺李思文力薦,讓他入倭正營。
而且此人聽聞與蘇大為交情頗深。
入倭正營后,同樣展現不俗的手段,最后積功,又有大理寺中某些人賞識,幾番合力,令高大龍坐上副營正之位。
這使得倭正營內,原本兩強相爭的局面,變成了三足鼎力。
別看高大龍是后來者,但是此人極有手腕。
身邊同樣團結了一批人。
這些人,是倭正營初創時,與蘇大為關系最近的那一批。
因為同蘇大為的關系,平日不受周揚重用,甚至有意冷落。
卻又因為無甚出身,也混不到崔六郎身邊。
現下就以高大龍為核心,聚成一個圈子。
不管是兩強相爭也好,還是三足鼎力也罷,周揚自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內。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
蘇大為突然出現,令他醒悟到,自己一言而決,執掌倭正營的好日子,似乎到頭了。
這種失控的感覺,令他心情頗為不爽。
但是面上,絕不能表現出來。
就算再不喜蘇大為的出現,也必須忍住。
這是做為一名出色官員,最基本的素質。
必須喜怒不形于色。
這一切的念頭,自周揚腦中一閃而過。
他臉上掛起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伸手示意拿凳子上來的差役將凳子放下。
“蘇郎好久沒來了,遠來是客,坐下說話吧。”
蘇大為沖他搖頭道:“周郎君說笑了,我為倭正營營正,這是陛下親口封的,回自己的衙門怎么算是客呢?”
看著周揚臉上勃然變色,蘇大為平靜的道:“還請周郎君讓讓,這把椅子是我坐的。”
周揚瞳孔驟縮。
變色變得極為難看。
蘇大為不但沒給他面子,反而當著公廨那么多差役的面,直接對周揚打臉。
這把椅子是我的,不是你的。
你只是暫時坐一坐而已。
如今我回來了。
請你離開。
就是這么簡單。
周揚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臉頰上的咬肌浮起,又隱沒。
“周郎君?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嗎?”蘇大為在一旁關切的問。
高大龍冷笑一聲:“若是代營正不舒服,高某愿意幫忙給你挪下位置。”
他把“代”字,和“挪下位置”咬得極重。
與蘇大為一唱一和,對周揚在逼宮。
公廨內,正在忙碌的眾人終于察覺到不對,一一停下手里的活,詫異的看向漩渦的中心。
在那里,端坐如鐘的周揚,正仰著頭惡狠狠的瞪著負手站在桌案前的蘇大為。
蘇大為始終是平靜的,不見一絲情緒起伏。
而周揚,已經徹底失去了方寸。
他的眼中兇光閃動,像極了護食的惡犬。
這里,這里你不過是待過幾個月,而我,這兩年將一切心血都灑在這里。
現在你跑回來,一句話,就想要奪走這一切?
開什么玩笑!
蘇大為平靜的看著他,俯視著。
眼角瞥見高大龍移步要上去動手,左手一揮,將其攔住。
然后,他向周揚斟酌著道:“這兩年,你將倭正營做得不錯。”
“那是當然。”
周揚頗有幾分驕傲,挺起胸膛,眼神一瞬不移的盯在蘇大為的臉上。
“這里你走時還十分粗陋,從檔案建立,到人員調配,到各種章程,全都是我一手一腳從無到有的立起來,現在一切都上了正軌,這個機構的章程近乎完美。”
見周揚眼神里透著倨傲之色。
蘇大為搖了搖頭,沒有接這個話題,而是轉往別處。
“聽說去歲褚遂良被貶離京?長孫大人不知現在身體還好嗎?”
這句話,仿佛一根針戳進周揚心里。
令他挺立的腰桿,瞬間一抖,整個人蜷縮下去。
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