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持滿,據史載,乃是長孫詮外甥,官至涼州長史。
工書,善騎射,力搏虎,走逐馬,而仁厚下士,京師無論貴賤皆愛慕之。
據說后來因為長孫無忌的事被牽連,被武后挾私報復,被賜死。
死后無人收斂尸體,被丟棄在城外,淪為野狗之食。
最后是王方翼冒著仕途前程的風險,將其收斂。
蘇大為心中轉著這些念頭,再看趙持滿時,目光有些怪怪的。
當你看到一個幾年后注定會死的人,坐在案前,并且是你的上官,知道對方死得凄慘無比,你是什么感覺?
很難說這種心情。
但蘇大為低頭思索,卻覺得趙持滿之事,頗有可疑處。
長孫詮是長孫無忌從父之子,而趙持滿,隔得更遠了。
王皇后的堂兄王方翼當時尚能在朝堂上活得好好的,何苦要去動一個趙持滿?
這道理說不通。
當然,這也不是蘇大為現下該操心的事。
知道人沒錯就行了。
他叉手立在堂下,向趙持滿恭敬道:“蘇大為,見過縣君。”
趙持滿目光略帶審視的看向蘇大為:“聽說你之前隨程知節大總管征西突厥了?”
“是。”
“軍中任何職?”
“先為斥候營隊正,后為營正,再之后因功拔為果毅副都尉。”
“為何沒繼續在軍中?”
“縣君,父母不在,不遠游,我愿在家侍奉老母。”蘇大為不卑不亢道。
這個回答,似是令趙持滿頗有意意外。
他看了蘇大為片刻,容色漸緩,點點頭道:“我知之,那就繼續做好你的不良帥,好生做事。”
“是。”
“對了。”趙持滿開口打斷想要借機離開的蘇大為,繼續道:“你現為不良帥正帥,陳敏去了別處。”
蘇大為點點頭表示知道,這才退了下去。
他心下松了一口氣,剛才在縣君公廨里的時候,真有點擔心這位有著軍中猛將背景的趙持滿突然站起來,來一句“來來來,某與你試試手,大戰三百回合”。
好在趙持滿從頭到尾都還算正常。
這讓蘇大為輕松不少。
萬年縣不良帥馬大惟終于退了,萬年縣底下,蘇慶節從軍,馬大惟不在,無人主持大局,最近出了好幾樁治安事件,最后縣君王方翼大怒,也不知如何運作的,將陳敏討要了過去。
雖然陳敏沒有特別突出的地方,但勝在經驗老道,有他坐鎮,萬年縣總算太平下來。
至于長安縣這邊,陳敏不在,錢八指倒成了資歷最老的不良人。
現在暫任不良副帥一職。
蘇大為回來的時間剛巧,再晚一點,只怕錢八指照應不住,要求新縣君另令他人做不良帥了。
“阿彌,你總算回來了!”
不良人公廨里,兩鬢斑白的錢八指看到蘇大為時,一個箭步上來,用力抱住蘇大為的胳膊搖了搖,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南九郎,還有其余幾位不良人中的老人,都在一旁候著,看著蘇大為呵呵傻樂,一時不敢上前。
“昨天就聽大白熊說你回來了,但是時間晚了,我們也不敢去叨擾,正想著今天還沒見你來,便去你家拜訪一下,可算把你等到了。”
錢八指哈哈大笑:“今晚我做東,請阿彌和眾兄弟一起吃酒,誰也不許和我搶。”
“八指,這兩年你辛苦了。”
蘇大為看著錢八指斑白的兩鬢,心下微有些激蕩。
錢八指這一輩的不良人,剩下已經沒幾個了。
他們是從自己父親那輩一直做不良人,數十年下來。
其實以錢八指的年紀,差不多也都該到退休的年紀,可以在家飴兒弄孫,享享清福了。
但是他卻仍在做不良人。
蘇大為了解錢八指,做不良人,一半是習慣,一半是為了替自己撐住場面,不讓自己回來后,手下便做一盤散沙。
“八爺,謝了!”
蘇大為拍拍八指的肩,在他耳邊小聲道。
錢八指眉梢一動,咧嘴笑起來。
他的牙已經掉了幾顆,一笑,都漏出幾個洞,說話都有些漏風,卻是喜氣洋洋的道:“都是自家兄弟,你回來,我們便有了主心骨,我這把老骨頭,也可以歇歇了。”
“放心,一切有我呢。”
“蘇帥。”
南九郎在一旁,終于鼓足勇氣走上來,向蘇大為叉手見禮。
一番熱鬧自不需提。
接下來的數日,蘇大為都在梳理不良人手頭的案子,熟悉手下新的不良人,與各方磨合,重新融入到不良帥的角色里。
數日后,不良人這邊的事基本理順。
但卻發現,還有更多瑣碎的事等著他。
首先是周良的公交署。
自永徽六年突厥狼衛借商隊潛入,欲行不軌之事后,公交署連同蘇大為的幾條商路,便遭到最嚴厲的查驗。
雖然最后沒有取諦,但規模依然大為收縮。
這其中,首當其沖便是周良和一幫之前蘇大為手下的不良人。
在公交署中權力受到極大的約束。
由此,長安中一些世家通過兩年時間,悄然往公交署里派人滲透,現在公交署,周良他們已經淪為被架空的尷尬局面。
同時因為核心人員被換掉了,時間過去兩年,當年之事,也沒有太多人記在心上。
公交署漸漸做大,甚至超過往昔。
只是這一切,與周良,與蘇大為,都漸行漸遠。
這事蘇大為之前不在長安城里,自然無遐顧及。
可現在他回來了,該是自己的東西,就絕不會輕易放棄。
這公交署可是他提出來的,一手推動,給周良這些老伙計一個安身立命之所,豈能被他人鳩占雀巢?
另外一邊,就是思莫爾的商隊,還有鯨油燈的生意。
蘇大為不在這兩年,生意早被無數人摻沙子,如今技術已經不在,長安城里賣鯨油燈的已經有三家。
反倒是屬于蘇大為的店,被擠兌得奄奄一息。
思莫爾受當年商隊的事連累,如今也混得困頓不堪。
此次聽說蘇大為回來了,已經托人連連帶話,想見蘇大為一面。
對此,蘇大為心中自然門清。
他也有心重整鯨油燈的生意,否則再混下去,只怕生意真要涼了。
這門生意,有丹陽君公,還有蘇家、尉遲家、安家多門的參與,賺錢倒還在其次,有這條利益紐帶,蘇大為與幾家才方便聯系在一起。
自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生意被他人擠占去。
這事,也需要他費一番功夫。
不過當下不急著見思莫爾,當年之事,這胡商要負上不少責任,先涼他一陣,等手頭其他事處理了,再來理會思莫爾。
蘇大為手上的生意,除了鯨油燈,公交署,現在唯一還做得不錯的,就是他在離開長安前,搗鼓出來的烈酒。
用的是后世的蒸餾法。
這東西他是藏在自家里,專門辟了一間大屋裝各種制酒器皿。
雖然真說起來,也沒多少技術難度,但這東西屬于窗戶紙。
一捅就破,不捅,它就死活不破。
全套置酒裝備都在蘇大為自家,有黑貓小玉和黑三郎看著,這兩年下來,倒是十分安穩。
也曾有人想偷入蘇大為家,學這制酒的法子,結果一個個直著進來,躺著出去。
久而久之,也就無人敢嘗試了。
托著黑三郎他們護院盡責,蘇大為至今仍獨享這“燒刀子”的壟斷之利。
家里錢財倒是不缺。
不過烈酒唯一的問題是規模不大,能供給長安的已經算是不錯。
再遠,現在卻是無力顧及了。
若是蘇大為能保證技術不外泄,擴大規模,就算賣到波斯去也不稀奇。
原本他就是這樣計劃的,通過安家的關系,把烈酒銷往西域,思莫爾的商隊也在其中參一股。
由公交署負責長安境內的貨運。
如此,一門生意,照顧三家利益,再好不過。
可惜,隨著蘇大為參加征西突厥之戰,兩年時間,生意幾乎陷入停滯。
現在蘇大為回來,自然都要發力推動。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說大不大,但都需要蘇大為親力親為,一件件去處理。
不知不覺中,大唐已經走過顯慶二年,迎來了顯慶三年的春天。
也就是在這一天,蘇大為家里突然來了訪客,帶給他一個消息。
來的人,是丹陽郡公李客師家的仆人。
帶來的是一封丹陽郡公親筆寫的信。
蘇大為拆開后,面色頓時有些尷尬。
開篇第一句就是罵蘇大為,回來長安許久,上元夜年都過了,還沒去昆明池看看他這把老骨頭。
是否現在身份不同,看不上他丹陽郡公了?
接下來話風一轉,只提了一件事,那便是——
大勇回來了!
大勇,李大勇,丹陽郡公最器重的兒子。
正是因為與李大勇的因緣,蘇大為才能結識丹陽郡公,得他引入異人之門,傳授鯨吞之術。
早在幾年前,李大勇便不知所蹤。
后來蘇大為聽說,李大勇是去了百濟,執行什么任務。
具體的事不清楚,但那任務一定非同小可。
一晃數年,李客師來信特地點出這件事,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李大勇都回來了,蘇大為你這小王八羔子也該回來拜見一下我老人家吧?
你們倆兄弟各奔東西,難得都回到長安,還不趕緊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