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保佑。”
蘇大為心中暗自禱告,心想憑自己的身手,這翼裝怎么也能當個降落傘什么的。
只要不是運氣背到一頭撞山上,定能活下來。
“小蘇,文生,李郎,你們跟上。”
活動一下手腳,蘇大為深吸一口氣,兩眼一閉,從石臺縱身一躍。
不敢看下面,那種可怕的失重感。
山風猛地呼嘯。
一股巨力從下往上將蘇大為的身體托住。
能成!
他張開雙眼,大喜。
感受著氣流的方向,細微的調整自己的姿態,順著山風,向前飛掠。
匆忙中,看到聶蘇已經跟在自己身后。
猴頭抓著聶蘇飛舞的長發,嚇得吱吱亂叫。
再往后,是咬牙切齒的李博。
他的雙眼赤紅,就像是押上一切的賭徒。
這跳下懸崖,要么生,要么死,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最后跳下來的是安文生。
他的身形被山風吹得晃晃悠悠,讓人替他捏了把汗。
然而終究還是穩定住了身形。
經過最初的慌亂后,四人都穩定住了身形,穿過云空,向著下方飛掠而去。
雪山上,那些吐蕃人目瞪口呆的看著飛行的四人,有人忍不住跪下。
繼爾是成片的人跪下,磕頭禱告,大聲懺悔。
地面上,吐蕃大相祿東贊看著從頭頂上方飛過的四個人影,瞠目結舌,久久說不出話來。
蘇大為眼看著將神女神和吐蕃軍拋在身后,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想要大笑兩聲。
可惜一張口,便是狂風猛地灌入。
弄得他差點一口氣上不來。
方知做人不可太過得意。
忙端正心態,收起玩笑之心,回頭看了一眼聶蘇,看著她掌握得比自己似乎還輕松,不由有些郁悶。
人和人真的是沒法比,小蘇身上就有這種天賦,許多事她不學就會,如果學起來,常常比蘇大為更快掌握。
羨慕不來。
“阿兄小心!”
聶蘇突然喊出來。
她用的是胎息之術,反倒不會像蘇大為這樣,因開口說話而亂了呼吸。
蘇大為下意識抬頭看向前方。
眼前,是兩座冰山的夾縫,看著寬不過數尺,稍有不慎,只怕會一頭撞上去,摔個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在右側冰壁上,明顯有一團血肉模糊的人形物事。
想必正是之前撞山的緊那羅。
距離看著雖遠,其實瞬息便至。
蘇大為顧不上身后諸人,緊急調整姿態,以自己在地面輕身之術的經驗,收斂身形,肩頭一側,在空中變向,以側身姿勢,如箭般從兩山之間夾縫穿過。
等射出很遠,他才調整好身形,恢復正常滑翔。
再回頭看去,聶蘇也安然過了那道夾壁。
緊接著是安文生。
不見了李博。
蘇大為面色一變,目光看向安文生,只見安文生搖了搖頭。
蘇大為的心頓時往下一沉。
出事了。
李博畢竟是普通人,也沒有飛行經驗,遇到突發狀況應變不及。
十有八九已經…
該死,這要如和跟李客他們交代。
就在蘇大為心中沉重時,忽然聽到聶蘇的喊聲,他回頭看去,一眼看到李博從另一個方向飛了出來。
原來李博眼前蘇大為和聶蘇穿過去,心知自己無法從這種狹窄地勢穿過,剛好有一陣氣流。
他臨機一動,借著氣流偏離了直線,然后又借著一股風力繞過山崖,追了上來。
好家伙,真有你的。
蘇大為忍住想爆笑的心情,專注于眼前,看著地面越來越近,看著起伏延綿的雪域。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后世那些玩翼裝飛行的是怎么落地的?
好像…
有降落傘?
尼瑪!
這是他腦中最后一個念頭。
看著越來越近的雪地,他慘叫一聲,蜷起身體,抱住雙膝,數息之后,只聽“嘭”的一聲巨響。
蘇大為一頭撞中雪面,身體如球般彈起。
伴隨著掀起巨大的雪浪,一路向前滾動。
玩脫了!
數日后,在距離巴顏喀拉山百里的一支商隊里,騎在馬上的蘇大為,摸了摸自己摔得鼻青臉腫的臉。
“還好沒破相。”
他喃喃自語。
“阿兄,你的臉…噗。”
聶蘇騎馬在他身邊一側,看著蘇大為腫脹的臉,好似包子一般,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
“沒大沒小…第一次飛,能平安落地就不錯了。”
蘇大為一回身,瞪著后方,正蜷縮在駱駝上打盹的安文生道:“你看你安大兄,我這臉要是饅頭,他的臉就是胡麻餅。”
“噗,哈哈”
聶蘇再也忍不住,咯咯嬌笑起來。
銀鈴般的笑聲驚醒了安文生。
他張開睡眼惺忪的雙目,茫然的左右看了看,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成為了蘇大為口中的笑料。
沒法子,幸福這種東西,是要通過比較才能得出來的。
看看自己摔腫的臉,再看看聶蘇如花似玉的面龐,沒有一絲瑕疵,蘇大為頓時顏面盡失。
好在看看駱駝上的安文生。
安大傻這次栽了。
是真的栽了。
最后落地時反應不及,居然是臉著地。
好懸沒把脖子摔斷,但那張臉,當真是星星點點,全是傷口,當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不過和李博比起來,安文生這傷又不算什么。
李博更慘,落地姿勢調整不及,摔下去就起不來了。
全身多處骨折。
現在還躺在馬車里。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命保住了。
人活著,比什么都強。
活著,傷總能養好。
現在李客和他家娘子,都在馬車上陪著他。
而這支商隊,是張通的。
落地后,稍微恢復了行動能力,蘇大為和聶蘇背著李博,向外撤離。
原本想著等把李博安置下來,再回頭去打探張通和駱賓王的下落,豈料在半路上倒是先遇到了一支部落,帶來了張通的消息。
那日吐蕃兵至,張通頗有眼力,及時躲藏,索性沒有被吐蕃兵抓到。
之后又不知如何打點,從吐蕃人眼皮底下溜走。
附近有幾個部落,是他過去做生意打過交道的,部落俟斤與張通都是“朋友”。
所以這幾日都在替張通打探消息。
接到蘇大為等人后,張通大喜,趕緊聯系上自己手下商隊,組織起駱駝和馬,不慌不忙的走向河西商道。
這一路,他都是幾十年經商走熟了的,當真是閉著眼睛都能走。
吐蕃人也不知是被蘇大為射殺了論欽陵,還是被那日蘇大為他們從天飛降給嚇住了,居然偃旗息鼓,再無動靜。
又過了月余,張通的商隊,終于帶著蘇大為他們,順利翻過山脈,回到河西走廊。
而到這了里,各人將有不同的去處。
蘇大為和聶蘇、安文生,已經離開長安許久,蘇大為從永徽六年隨程知節出征,現在已經是顯圣二年。
大唐長安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武則天被立為皇后。
長孫無忌失勢被逐出朝廷。
李治掌握權柄。
有太多的變化。
這是一個完全洗去了太宗貞觀舊俗的嶄新朝堂。
一個即將邁入巔峰的強大帝國。
“張郎,真的不隨我們回長安嗎?”
騎在馬上,蘇大為向張通殷切邀請道:“若回長安,別的不敢說,但是生意方面,張郎放心,我手上有的是關系,定會讓你賺得盆滿缽滿。”
張通騎在馬上向蘇大為抱拳笑道:“多謝蘇郎美意,不過我這商隊得先去趟西域,還要去四鎮轉轉,那邊唐軍剛剛打敗突厥人,正是百廢待興,我這生意也是大有可為。”
停了一停,他接著道:“西域是我起家的根基,不得不重視,等我把這邊生意做了,再跑一趟長安,到時少不得要打擾蘇郎。”
聽他這么說,蘇大為臉上笑容便多了幾分。
這次吐蕃之行,全賴張通居中支持,否則也不會如此順利。
欠了人情,不還心里總過意不去。
聽到張通說愿意去長安,蘇大為就放心了。
“既然如此,我便與張郎約好了,來長安定要找我,你到西市,或者長安縣衙門,報我名字都可,或者可以直接上我家,我家在…
對了,若是實在找不到,你可以問金吾衛,有個叫尉遲寶琳的,是我兄弟,找到他,便能找到我了。”
聽蘇大為如此說,張通面上閃過訝色。
“尉遲寶琳,莫非是…蔥嶺道行軍大總管程知節家小郎君,哎呦,沒想到蘇郎還有這等關系。”
“哈哈,我說過,你要到長安,我保你生意賺大錢。”
蘇大為哈哈大笑,與張通相互把住手臂。
張通點頭道:“你說的我都記下了,我要去的話,可能把我閨女女婿都帶上。”
“都帶都帶,我家地方大,都來都沒問題。”
兩人體己的話說完,蘇大為目光轉向騎馬立在一旁,稍顯沉默的駱賓王:“駱郎真的不隨我回長安嗎?若想謀個一官半職,蘇某倒還認識些人,可以為駱郎舉薦。”
“多謝蘇郎厚愛,不過親眼見到,聽到你的經歷,我倒有個大膽的想法,想前去一試。”
“哦?不知…”
“我想去西域從軍,以一個大唐軍人的身份,見一見這邊關風月。”
駱賓王說著,舉起一個酒袋拋給蘇大為,兩人哈哈一笑,以酒告別。
“好了,就到這里吧,大家各有去處,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安文生拍了拍馬道。
后方不遠的馬車,車簾掀開,露出李博略微蒼白的臉。
他此次于蘇大為有恩情,蘇大為一口答應帶他們一家回長安。
再說還要教授李客武藝,自然是要一起走的。
張通和駱賓王在馬上向安文生和蘇大為鄭重抱拳,然后撥轉馬頭。
商隊里車馬轆轆,向西遠去。
遠處,天邊落日渾圓。
蘇大為不禁吟道:“大漠孤煙直,黃河落日圓。”
“恁地這么多感概。”
安文生對他時不時爆一句詩才,已經見怪不怪了。
拉了拉疆繩道:“我們也走吧,回長安還有很遠的路。”
“嗯。”
蘇大為立在馬上,看著張通他們馬隊的背影,心頭有些悵然。
“文生,你說,這條河西走廊上,向張郎君他們這樣的商人有多少?”
“數之不盡。”
安文生笑道:“他們連通東西,是我大唐的血脈,將我大唐的文化,絲綢、瓷器、茶葉等等,輸向西方,也從西方諸國,帶回許多新奇的事物。”
“但是張大兄卻不貪財。”
蘇大為嘆道:“我說帶他回長安發財,他都不貪。”
“哈哈,或許,他就是我大唐的義商吧。”
“義商?”
蘇大為嘴里反復咀嚼著這個詞,揚首笑道:“你說得對,等下次在長安與張大兄重逢,我定要好好宴請他這位大唐義商!”
馬鞭揚起,在空中甩出一記鞭花。
車隊向著大唐方向踽踽而行。
長安,家,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