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一夜終于過去,東方的光芒投在高達萬仞,堅硬如城的山脈上,將依山而建的象雄古城照得金碧輝煌。
這座古城不知存在了多少個年頭,如今經歷過歲月和戰火的洗禮,顯得越發渾雄而古樸。
天空湛藍,低矮得仿佛觸手可及。
堅韌的古城背后是莽莽的雪山,如銀蛇起伏,波瀾壯闊。
蘇大為卻無心去欣賞這異域的景色。
經過長達兩個時辰的漫長等待,終于看到了自己想等的人,安文生,帶著張通及一隊騾馬,從象雄古城緩緩出來,向著這邊迤邐而行。
蘇大為松了口氣,主動迎上去,和安文生點點頭,又與張通、李博他們見禮。
“昨夜城里好一番動蕩,各位都還好吧?”
“托福,我們都平安。”
張通回頭望了一眼,臉上露出一抹苦笑:“只可惜舍了我那些財貨。”
李博在一旁補充道:“昨晚吐蕃兵全城拿人,那些貨來不及出手,不得已之下,張郎把貨送給了城里守軍,這才換我們平安出城,不然少不得要多費一番周折。”
蘇大為聽了,不由心生歉意,向張通道:“給張郎又添了許多麻煩,我在長安也有些生意,如果有機會,張郎來長安,我們可以合作做點買賣。”
“哈哈,都是朋友,這么點貨我還虧得起,不提這個。”張通顯然以為蘇大為是客套話,沒放在心上。
他擺了擺手,牽著疆繩的手隨意拉了一下繩:“我們先趕路吧,有什么話可以路上再說,那些吐蕃兵隨時可能追出來。”
蘇大為和安文生的馬落在客棧里,不及取回。
還好張通準備周全,隊伍里騾馬充足。
這本就是他運送貨物的商隊,只是現在把雇的伙計先就地解散。
安文生挑了匹吐蕃馬騎上去,這種馬比大唐的馬要矮小,略有些不習慣。
蘇大為卻想,這種馬和后世的蒙古馬不知是不是一個品種,耐心應該不差,沖刺和負重大概是不如突厥馬和唐馬。
“對了,張郎,吐蕃兵昨晚是怎么了?他們到底要抓什么人?”
安文生騎在馬上,向張通問。
“這個啊…”
張通回頭神秘一笑:“你問我算是問對了,要是別人,定不知道其中隱秘。”
“別賣關子了。”
安文生臉龐一黑,想起之前蘇大為也學自己的說話方式。
現在才發現,這種說一半留一半,真的好討厭啊。
除非是自己這么對別人,不然當真有些不爽。
張通目光向李博和盧照鄰看了一眼,回頭來,臉上露出神秘的表情,壓低聲音,故做輕松道:“國相來了。”
“誰?”
“吐蕃國相,祿東贊。”
“他來做什么?”
安文生吃了一驚。
“這我就不知道了。”
張通兩手一攤:“我能知道這消息,還是把貨送給城里守軍,人家告訴我的,我又不敢多打聽。”
安文生摸著下巴,沉吟不語。
蘇大為同樣滿腹疑問。
祿東贊,又名噶爾.東贊,漢名祿東贊。
是吐蕃自松贊干布后,又一個厲害角色。
其人明毅嚴重,當政期間在建立吐蕃政治、經濟、軍事方面多有建樹。
松贊干布繼位后,率領吐蕃騎兵征服了青藏高原大部份地區,確立了吐蕃在高原的霸主地位。
在吐蕃威震高原的同時,松贊干布派遣祿東贊與吞彌.桑布扎出使尼婆羅,向光胄王提出和親,迎娶了尺尊公主為妃。
尼婆羅便是后世的尼泊爾,傳聞佛祖釋伽牟尼便出生于此。
昔年王玄策擊中天竺,便是向雪域高原上的吐蕃與尼婆羅借兵。
貞觀十四年,松贊干布派遣祿東贊為正使,吞彌.桑布扎、支.塞汝貢敦為副使,出使大唐,成功促成唐蕃和親,文成公主入藏。
當時,太宗頗為欣賞祿東贊,欲將瑯琊長公主的外孫女段氏嫁給祿東贊,誘使他為大唐效力。
但祿東贊以“臣本國有婦,父母所聘,情不忍乖,且贊普未謁公主,陪臣安敢輒娶”為由,嫁言拒絕了太宗之意。
貞觀十九年,太宗自高句麗班師回國,祿東贊又奉松贊干布之命到長安朝賀,奏表“雁飛迅越,不及陛下速疾”,“夫鵝,猶雁也,故做金鵝奉獻”。
祿東贊帶了高七尺,可裝酒三斛的黃金所制大鵝一只,以為賀。
張通來往西域與吐蕃、象雄等地,對祿東贊之事也極為熟悉。
一邊趕路,一邊娓娓道來:“貞觀十六年,祿東贊隨松贊干布伐象雄,費時三年,終于功成,統一雪域,至永徽元年,松贊干布去世,其孫芒松芒贊即位,大相祿東贊輔政。
永徽三年,祿東贊發兵征服洛沃和藏爾夏,去歲,又率十二萬大軍攻滅白蘭部。
這些年,吐蕃在祿東贊的帶領下,東征西討,變得越來越強大了。”
李博騎馬在側,聞言頗為感概:“一個強大的君王,一個賢明的大臣,便能令這西陲吐蕃變得日漸強大,古有說人力豈能勝天,依我看,這天下,都是由英雄所創。”
蘇大為默然不語,良久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他記憶里對祿東贊不甚了解,但卻知道此人生了一個好兒子。
論欽陵!
吐蕃國重臣,不世出之名將。
日后唐蕃之間“大非川”之戰,此人一手操盤,居然戰勝了大唐名將薛仁貴。
成為薛仁貴畢生的遺憾。
李博和張通、駱賓王聞言,紛紛向蘇大為投來狐疑的目光。
“蘇郎,你是說…”
“莫非唐蕃之間…”
蘇大為仰天干笑幾聲:“一時失言,眾位不必放在心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真要打了再說,現在還發生的事,說出來也沒什么證據支持,只會被旁人猜忌。
安文生在一旁,默默的看向蘇大為,低下頭若有所思。
象雄古城一側是阿爾金山脈、祁連山脈,另一側是昆侖山脈的延伸,即高原上的巴顏喀拉山脈。
古城便在這群山包裹之間。
張通與李博、駱賓王帶蘇大為他們要去的地方,便是巴顏喀拉山脈其中一座最高峰。
時人稱神女峰。
在高峰之巔,有象雄本教神廟,傳聞為佛教及本教的發源地。
“昆侖山脈極長,一直往前,順著巴顏喀拉山脈,翻越群山,就是大唐的益州,有秦嶺和大巴山。巴顏喀拉山脈的右側,越過雪原,還有唐古拉山脈,順著唐古拉山往前,便是橫斷山,據傳是大雪山的余脈。
過了橫斷山,便是天竺,昔年玄奘法師便是從那里進入天竺。”
大雪山,便是后世的喜瑪拉雅山脈,那里有當世第一高峰,珠穆朗瑪峰。
整個青藏高原,海拔大致四五千米,為世界屋脊。
從高原往下,無論選擇哪一方,都享有地勢之利,由高俯沖向低,吐蕃騎兵如洪流傾瀉,侵略如火。
不過這幾年,祿東贊東征西討,主要還是為了穩定和鞏固吐蕃的勢力。
畢竟侵吞了象雄等國,需要一個消化吸收的時間。
一但吐蕃內部整合完畢,便是這個雪域霸主,新一輪擴張的開始。
做為穿越者,蘇大為自是心知肚明,沿路暗存了觀察地形地勢的念頭。
“到了,就是這片山峰,神廟,就在山巔上。”
此時,按唐歷已經是顯慶二年四月。
蘇大為他們在路上足足走了一月之久。
在這雪域高原,別說路,光是一望無際的山嶺他們便翻越了一半的路程。
雖是四月,依舊春寒料峭。
各人身上都披著厚厚的羊毛氈子,手上也戴了羊皮手套,還有腳上也是。
騾馬的四蹄也都包了布帛,防止足下打滑折斷了腿。
這一路上,光是騾馬折斷足蹄,都損失不下十余匹,當真是道路難行,險如天途。
“怕只有益州劍閣才有如此險峻吧。”
安文生抹了抹凍紅的臉,發出一聲概然。
他平日里養尊處優慣了,就是以前去西域游歷,也是一個個西域諸國和大城之間游走,每到一地,享受的是美酒胡姬,往來的是商旅貴族,像如此艱險的路,他也經歷不多。
整個人一個月下來,明顯都黑瘦了一圈,精神看起來也蔫了不少。
“阿彌,若不是為了你,我何苦由來,你欠我的,回長安后一定要好好補償我!”
“文生,放心,回長安好酒好肉我給你養著,很快把你肉養回來!”
蘇大為也是疲憊,但看到目標就在眼前,精神還是振作不少,也有心思跟安文生開開玩笑了。
張通在一旁咳嗽幾聲,指著面前高大的雪峰道:“這就是神女峰,本教的神廟就在上面,我…我就不上去了,我在這里等你們七日,如果七日各位不下來,那就對不住,我得先返程。”
蘇大為向張通看去。
這一個月下來,張通這位身材壯碩的漢子也憔悴不少。
臉頰都瘦得凹陷下去。
露在外面的胡須被風雪吹成了冰碴子,配上紅撲撲的臉頰,看起來頗有些像是后世的圣誕老人。
不過蘇大為卻沒覺得有任何好笑,他向張通鄭重抱拳:“若非張郎,我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這里的,先行謝過,七日后張郎可自行離去,若我活著回來,必有后報。”
“蘇郎君不必如此,我是敬佩你的英勇,敬你是條漢子,為大唐軍人略盡綿薄之力,至于什么厚不厚報的,我還真沒這個念想。”
張通爽朗的笑了幾聲,抬頭看了看天色:“幾位如果要上山就要快點了,晚了只怕更艱難。”
“大恩不言謝,就此別過。”
蘇大為向安文生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在一旁整理衣服,武器的李博,拍了拍伴隨了自己一路的青馬:“接下來的山路難行,不用你馱我上去了,我若回來,再請你吃上好的豆料。”
也不知青馬是否聽懂了蘇大為的話,仰天唏咴了一聲,前蹄刨了刨冰冷的凍土,低下頭用毛茸茸的腦袋挨擦著蘇大為的胸口,頗有些依依不舍。
“蘇郎,安郎,我…要不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吧。”
駱賓王一路頗為沉默,此時突然開口,把蘇大為嚇了一跳。
“駱郎,你是讀書人,你跟我們上山做甚?”
“我雖不才,卻也有武人之志,平生最佩服張騫鑿空西域的壯舉,今見蘇郎和李郎等都要探一探女神峰,也想效仿一下各位。”
這位年過三十的大唐名士,現在仍懷才不遇的駱賓王,向著蘇大為和安文生抱拳,鄭重的道。
“請諸君算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