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后來的一些信息來推測。
這其實是李治和王文度聯手對程知節做了個局。
程知節確實有擁立之功,在李治初掌大權時,兢兢業業,不眠不休替李治守住門戶。
但,他畢竟是太宗老臣。
最要命的是,程知節乃山東望族。
對于這些執掌了朝廷命脈的關隴貴族和山東望族,李治一個都不信。
此次廢王立武,順帶廢了蕭淑妃,兩家身后的親族全部一掃而空,扶立寒門,大力推行科舉,信號已經極其明顯了。
只是身在局里,程知節還沒有料到,情況已經惡劣到了這種程度。
縱兵劫掠?
這是一個極好的借口。
當初大唐軍神李靖在滅掉東突厥后,也是被人如此彈劾。
這種事情,堪稱大唐版的“莫須有”。
你倒是找一個打了勝仗,不順手摸點好處的軍隊來。
不存在的。
再好的軍紀,你管得了府兵,你還能管住胡人仆從兵不成?
那些仆從的胡人軍隊,個個都跟餓狼似的,如果不是有大唐府兵彈壓,他們能敲骨吸髓,刮地三尺。
無論是唐軍,還是胡人仆從,作戰勝利,搜刮財物,是默許的潛規則。
大唐天子,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就看人家想不想治你了。
想治你,便是罪。
不想治,便是大勝。
人嘴兩片皮,怎么說都有道理。
蘇大為之前在第一個部落,為何當時不讓唐軍屠殺干凈?
一是無罪而誅,不符合他心中舊有的觀念。
二是,如果他今天下這個令全殺了,它日如果有人要整治他,一翻舊帳,這便是妥妥的把柄。
你說你是為了作戰,證據呢?
我這可是找到當時的唐軍士卒,證明當時這群胡人已以投降了的。
你殺降!
彈劾!
到時怎么辦?
好,現在蘇大為未雨綢繆,先把漏洞補上。
你看,我們是不殺降的,還留了羊和馬給他們,并且他們也答應不泄露我軍行蹤。
但我是主將,我得替全軍上下負責,為了以防萬一,留了點斥候附近蹲著。
結果你猜怎么著。
這個部落轉身就把我們賣了,派出使者去給突厥人報信了,我這可是有人證的。
他們背叛我大唐,不嚴厲懲罰,來個殺雞駭猴,說不過去吧?
唐軍軍情緊急,總不能跟胡人一個個講佛法感化。
那么對不起,背叛大唐要付出代價,所以我們把這些反覆無常的胡人部落滅了,總共也就幾百人。
你說這操作有毛病嗎?
沒有,簡直完美。
這才是蘇大為深層的想法。
當然,要深究,是不是還能找到點把柄,或者欲加之罪,蘇大為也不確定,但是當前,他能想到的,都補上了。
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可以自由的浪了。
其實在成為蘇大為之前,他的歷史實在算不上好,對于很多事其實都是很懵逼的。
不過近年來,聽玄奘講經,與袁守誠談玄,接觸的又都是大唐頂尖的人物,他自己又勤家修煉。
慢慢的,越來越接近那種傳說中的“先天之境”。
摶氣致柔,柔若嬰兒。
在某種配合鯨息勁的深層冥想狀態下,許多前世的細微末節,包括零散的一些關于唐朝歷史的記憶能翻起來,這為他提供了許多極有價值的信息。
若不是如此,他的處境會艱難的多。
一個普通人,突然到了大唐,突然成為不良人,還是一個魔幻大唐,身受詭異重創,臥床半年,險些死掉。
無論是對歷史,還是對眼前的大唐,都兩眼一抹黑。
能怎么辦?
該做些什么?
會不會露出破綻,被人發現是“假冒”的?
大唐的長安官話,說話方式,思維方式,還有言談舉止、習性、武藝,統統是白紙一張啊。
為了能活下來,能以新身份好好活著,他不得不處處小心,百般謹慎。
他是普通人,所以會有普通人的情感。
柳娘子以為他是阿彌,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有人冒犯柳娘子,他便沖冠一怒。
這才有了刺殺牛二之事。
但是,那個時候,他外表雖然裝得沉穩,內里還是有些不安定,有些心虛的。
在狄仁杰面前,蘇大為盡量低調,因為狄仁杰是有大本事的,他佩服,他知道,論查案,十個自己也不及狄仁杰。
所以他視狄仁杰為兄,跟著狄仁杰一起查案,一起幫明空法師洗脫冤屈。
等到案子查完,蘇大為無論是內外的環境,還是自己的武藝都已經磨練出來。
狄仁杰回太原,他便有些放開自我了。
這也是人性,此前身在危險之中,擔心會被人看出不同來,必然處處小心,滴水不漏。
但那樣,真的好累。
有人說他傻,不懂利用父親人脈,不懂得往上爬。
但是說此話的人,才是真的沒經過腦子。
蘇三郎死了多少年了,不良人里,除了周良介紹自己做不良人,還有人出手管過嗎?
自己受詭異重創險死,躺在病床上半年,柳娘子嘔心瀝血救治,求醫問藥,有人幫過嗎?
或許,父親生前還有些人脈,但這些人,也不是閑著沒事做,專盯著你蘇大為一個人。
你不站在他們面前,不體現自己的價值,誰會管你?
人走茶涼,古今同理。
再說回來,蘇大為穿越而來,光是維持自己的身份,不讓柳娘子和周二哥起疑,已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他又哪懂什么父親人脈。
所以他甘做一個最底層的不良人。
哪怕后來有機會做不良帥,他都推托。
后來實在是被頂上那個位置,才做了不良副帥。
他是傻嗎?
不,老爹生前是不良人,有關系,也就是不良人這個層面。
連吏都算不上。
而從吏到官,又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
不是世家門閥,不參加科舉,父輩不是官吏,想往上爬?
想太多了。
當時能保護自己,隱藏住穿越者的身份,已經是極不容易了。
而且什么樣的人脈,比得過武媚娘?
有武媚娘做靠山,他想要什么樣的位置不能得到?
可是,得到了又如何?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蘇定方,大唐軍神。
李靖,大唐軍神。
程知節,赫赫名將。
他們三人是什么結局?
李靖閉門謝客,被太宗“勉勵”,最后郁郁病死。
程知節,因為征西突厥失利,臨老被彈劾,郁郁而終。
蘇定方,一生滅國無數,頭發花白四處征討,最后死在征討敵人的路上。
他們過得爽嗎?
他們這一生,過得好嗎?
更別提像是長孫無忌這樣的,位極人臣,顧命大臣,到老,被貶,被賜死。
爽嗎?
那個位置,你就算爬到了又怎樣?
還是說,想行大逆不道之事,自己嘗嘗九五至尊的權力?
別傻了,真到那個位置,每天和群臣勾心斗角,擔心被人奪了權柄,摘了腦袋。
不見李恪、李泰是什么結局?
那也可以看看李治吧。
他在長孫無忌的陰影下,簡直被逼瘋了。
雖然最后的結果是他勝了,但在長孫無忌倒臺之前,誰能肯定,死的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萬年宮大水,若不是有蘇大為和薛仁貴出手,李治現在墳頭草都三尺高了。
這樣的生活,難道是正常人想要的?
蘇大為有自己的追求。
或許,比不得那些名將、權臣,或許在別人看來,有那么點沒志氣。
但他就是覺得,只要好好過此生,活得痛快,活得爽。
管別人怎么看?
反正大唐最粗的大腿,他已經抱到了。
大樹底下好乘涼,有機會,便立些功勛。
沒機會,便在長安做他的不良人,做做生意,豈不美哉?
錢多事少離家近,權大事輕任逍遙。
媽個蛋,是多想不開要去趟大唐朝堂的泥水潭?
似狄仁杰一般,一生幾起幾落,小命差點玩完,有個屁的意思。
還不如自己做不良人快活。
這才是此刻蘇大為的真實想法。
之所以此次積極參與征突厥,也是經過尉遲恭,程知節和蘇定方多方勸說,還有武媚娘發話,覺得確實應該立點軍功,說話也更有底氣,同時也暫避長安權力斗爭的漩渦。
若不是為此,他何苦奔忙。
在家里做做生意,陪陪朋友,破破案子,不爽嗎?
“阿彌!”
忽然聽到一聲喊,打斷了蘇大為的思緒。
抬頭一看,正見到安文生收拾停當,牽著馬過來,向自己告辭。
“那我這便出發了。”
“嗯,一路小心。”
“放心,這一路到天山,到安西四鎮,我是閉著眼睛都能走。”安文生不動聲色的道。
吹,你繼續吹,你個裝逼犯。
蘇大為伸手,在他寬厚的肩膀拍了拍。
嗯,好像自己又長高了。
大家都做不良帥的時候,安文生好像比自己還高一些,現在嘛,似乎拍他的肩膀無比順暢。
“阿彌。”
“什么?”
“沒事,我就是想問,你怎么想到這么多的。”安文生道:“我以前總覺得你沒心沒肺,遇事不愛多想多了解。”
“那是你不了解我,我這人,一向人稱玉面小郎君,勤學苦練不綴的。”
“你滾,少惡心人!”
蘇大為哈哈一笑,拍著安文生的肩膀道:“其實是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什么意思?”安文生有點懵逼。
上善若水是道德經里的,意思他知道,可蘇大為用在這里是什么意思,他全然摸不著頭腦。
“不懂?那我說給你聽。”
蘇大為忍住笑意道:“人應該像水一樣,在什么環境便做什么事,不爭并非真的不爭,而是不與萬物眾人相爭,對于有利于萬物和眾人的事,一定要爭,聽懂了嗎?”
“呃,你是說…因勢利導,順勢而為?”
“差不多吧。”
安文生皺眉看了他一眼,總覺得蘇大為沒跟自己說實話。
不過他有蘇大為交給自己的任務在身,卻是沒時間多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