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著王孝杰率前隊絕塵而去,蘇大為目光越過一臉震驚的婁師德,投到阿史那道真身上:“你的斥候要配合王孝杰行動,在他發起攻擊時,斥候要負責盯著那些胡人,不許走漏一人。”
“末將聽命!”
阿史那道真叉手應下,忍不住又問:“阿彌…呃,營正,我沒明白,我們這是?”
安文生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沒明白就對了,阿彌這招聲東擊西用得不錯啊。”
“什么聲東擊西,這叫故布疑陣。”
蘇大為翻了他一個白眼,向阿史那道真道:“斥候營留十人給我,其他人你帶著,快追上王孝杰。”
“喏!”
阿史那道真抱了抱拳,軍令在身,雖有滿肚皮的疑惑卻也不便再問,點齊了人手,飛奔而去。
蘇大為這時才將目光投到婁師德身上:“師德此前沒有與我搭檔,可能不了解我的風格,我喜歡謀定而后動,考慮好了,便不再猶豫。”
“謹尊蘇營正之命。”婁師德忙抱拳道。
心下卻在想,據說蘇營正與蘇烈將軍家的公子是知交好友,好像頗受蘇烈將軍的看中,難保他沒有得到蘇烈將軍的指點,雖然還沒看明白他要做甚,還是先聽命行事。
“婁師德,你去讓后隊的盧綰變前,去剛才那個部落。”
停了一停,蘇大為有些沉重的道:“命他將部落全數誅殺,不得走了一人。”
“末將領命。”婁師德心下大駭,又不敢多話,忙催馬去找盧綰。
安文生臉上神色頗有些玩味,看向騎在馬上,腰桿筆直,兩眼微閉的蘇大為,一時不知說些什么。
蘇大為身旁的聶蘇小聲道:“阿兄,你…”
“小蘇。”
蘇大為張開眼,看向聶蘇苦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
“我…我不知道,但是阿兄不是說要放過他們?”
“我是想放,但是他們不珍惜啊。”
蘇大為長嘆一聲:“既然在我們走后,部落里派人向外傳信,便是背棄了與我大唐的諾言…你是不是覺得不分老幼的全殺了,有些太過殘忍,我何嘗不知,但身處敵國,我沒有仁慈的資本,我必須替手下這五百六十人的生命負責。”
“阿兄…”
聶蘇第一次從蘇大為臉上看到這種凝重中,透著殺氣的表情,一時被嚇住了。
蘇大為心中暗嘆,也顧不上聶蘇如何看自己,轉頭向安文生:“文生如何看?”
“還能如何看?”
安文生臉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你的思慮周全,此乃老成謀國之策。”
“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沒想到你安文生濃眉大眼的,拍起馬屁來也讓人如此舒服。”
“惡賊,你說真怎地如此粗俗!”
安文生瞪著他,一時無語。
崔器這時騎馬上來,向蘇大為叉手道:“蘇營正,我們現在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蘇大為微微一笑:“什么也不用做,就等著。”
“就等著?”崔器微微一愣。
他那張臉,不論什么時候都顯得有些陰郁,現在就更加陰沉了。
也不多問,微微點頭,拍馬回轉自去安撫隊伍了。
安文生又湊上來,摸下下巴道:“王孝杰其人和他射箭一樣,快準狠,用來做先鋒很不錯,將為軍之膽,他手下那一隊越騎也和他一樣,人人善奔善射,由他率領的人去攻占一個六百余人的部落,問題不大。”
停了一停,他接著道:“盧綰心思機敏,而且多慮靈活,讓他去攻略昨天那個部落,問題也不甚大,那部落里的人,已經被我們嚇破膽了,定能一鼓而下。”
“最后是崔器,此人雖然顯得有些陰冷,但是個悍將,頗有勇力,以他的能力,率領一隊人,能擋數倍之敵,他來守住輜重,也是極穩妥的。”
說著,他沖蘇大為頗有幾分贊許的道:“為將要先識人,阿彌你這次帶的人雖不多,但帶兵的功夫卻是見長,依我看,你就算帶個三五千人,也能勝任。”
“老安,你就別在這瞎琢磨了,一會如果有消息來,你也要替我跑一趟。”
蘇大為隔著馬,用腳踢了踢他的馬腹。
“我?”
安文生不由愣了一下。
蘇大為不再多言,目光看著遠方,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其實不光是蘇大為有識人之明,這次婁師德帶領的五百多人,俱是精銳。
可以說是蘇定方對蘇大為的“照顧”。
合理范圍內,運用自己的職全,暗中的照顧。
這并不違軍令,全看主將如何去想。
若想幫你,便挑選精銳與你,命你去完成任務,這叫立軍功。
若想害你,便塞些歪瓜劣棗,然后后勤輜重也是草草應付,這樣的軍馬出去,便是有去無回,這叫送命。
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當然,現在是初唐,大唐軍中還不至于那么多毛病,不過人都有個親疏遠近,這也是人之常情。
蘇大為現在頗為感概的是,自己此行雖險,但已經得到許多看不見的好處。
若不能刷一波軍功出來,這才是愧對蘇定方還有程知節。
背靠著大唐名將,怎么也得打出點唐軍威風來,拿出點實實在在的戰績。
大約兩個時辰后,王孝杰與盧綰部,分別傳回消息。
盧綰部是:已全數誅殺。
王孝杰是:已經控制整個部落。
蘇大為點點頭,命人傳令王孝杰,不用回來,跟著斥候領路,繼續去追擊先前部落酋長派出去的傳信之人。
如果是往突厥人的部落,就馬上回轉。
如果是其它仆從部落,視部落大小決定。
小的吃掉,大的放過。
蘇大為給他定的命令是追擊三天,回來與大部匯合。
沒有糧食,沒有補給,必須以戰養戰。
可以想到,盧綰在接到命令時會是如何的驚愕。
但蘇大為肯定,此人會不折不扣的執行。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特質。
盧綰心思靈活,做事也能視情況而變,不會死磕。
他這樣的人,未必能打硬仗,但絕對不會把手下人全部坑掉。
蘇大為只要他能把人盡量完整的帶回來,便是實現了戰略意圖。
至于剩下的人…
蘇大為命令道:“我們現在啟程,與王孝杰匯合,再決定下一步。”
一隊唐軍在滿臉疑惑的崔器率領下,趕著馬車與羊群,繼續前行。
直到隊伍進駐被王孝杰攻下的部落。
放眼看到,數百牧民被唐軍執刀槍盯著,手上綁著草繩,乖乖蹲在羊圈里,與他們的羊處在一塊。
地上還有未干的血漬。
空氣里充滿著血腥味。
遠處,唐軍正在挖掘土坑,將之前反抗者的尸體就地填埋。
跟在蘇大為身邊的聶蘇面現不忍之色。
蘇大為將命令傳達下去,翻身下馬,招手讓聶蘇到自己身前,壓低聲音道:“小蘇,你若覺得受不了,我可以命人先送你回去,現在是戰爭,不是和平時,你跟下去,只會看到更多殘酷的東西。”
“我不。”
聶蘇咬了咬下唇,道:“我想明白了,我們的仁慈只能給自己人,這些人如果順從,那么便賜予他們仁慈,如果他們反叛,就必須以最殘酷的手段去讓他們明白,誰才是這里的主人。”
“你明白就好。”
蘇大為想伸手去摸她腦袋,手動了一下,想起她頭上扎著唐軍普通士卒的發髻,不能給她弄亂了。
點點頭道:“你若覺得受得住,就繼續跟著,不過我可有言在先,今后只會更殘酷,更多血腥,未來如果突厥人反應過來,我們能不能活著都是個未知之數。”
“我要跟著阿兄,死也要死一起。”
“放心,我們不會死的。”
蘇大為笑了笑,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
婁師德、王孝杰、崔器各自帶著親兵趕過來。
蘇大為身邊跟著安文生,還有阿史那道真和聶蘇,開始說出自己的作戰意圖。
戰時狀態,也沒平時那么矯情,沒有帳蓬,沒有柔軟的草席、皮毛,更沒有胡凳。
眾人就在馬欄邊上,聞著混合了動物糞便和草料、血腥氣的奇異味道,聽蘇大為說起來。
“先在占據了這個部落,算是我軍今天的立足點,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做。”
停了一停,蘇大為掃視所有人一圈:“你們如果有疑問的可以問我。”
“我有,阿彌,我們到底是要做什么?”
阿史那道真向他道:“先前你表現得像只羊,現在又像是狼!”
這也是婁師德和崔器等人的困惑。
一路上,蘇大為表現的都很溫和,對士卒們很好,甚至在搶掠上個部落羊群時,還見他臉上似有不忍之色。
可是接下來這一系列的行動,讓所有人看不懂了。
反差太大。
“你們不明白?”
蘇大為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摸著下巴若有所思的安文生,接著道:“那我就說說我的想法。”
“我軍人少,新來這片土地,要想完全隱瞞行蹤絕無可能。人要吃,馬也要吃,除了去搶掠突厥人的仆從部落,我們別無它法。
所以大家覺得,突厥人會多久才知道我們的存在?”
蘇大為冷靜的道:“七天,我料七天內如果突厥人還不知道有我們潛入進來,這仗也不用打了,突厥人輸定了。”
七天時間如果突厥人還沒反應,那假使大唐派出所有精銳騎兵,來一個豬突猛進,估計都能直插到沙缽羅可汗王庭了。
這種事不說絕對沒有可能,但可能性很小。
為戰,先求不可敗,然后再求勝。
這是蘇大為的思路。
這近一年來隨著唐軍出征,路上一有機會就向蘇定方還有程知節討教兵法,真的不是白學的。
至少兵書上很多東西,在實際運用上,蘇大為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
“既然無法隱藏行蹤,那么怎么保障我們的安全?”
蘇大為看了一眼眾人,平靜的道:“那就不如弄大一點,以戰養戰,處處點火,突厥人也就弄不清我們的真正方向了,這樣可以為我們贏得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