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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沒有仁慈

  所有人都讓契苾何力歸順真珠可汗。

  結果契苾何力拔出佩刀向東面大喊:“豈有大唐忠烈之士受你們的污辱,天日昭昭,我心終不可移。”

  說完,他揮刀將自己左耳割掉,扔在真珠可汗面前,誓不叛唐。

  等契苾部背叛的消息傳回大唐時,太宗身邊的人都說契苾何力投靠了真珠可汗。

  太宗卻堅信:“這不會是契苾何力的本意。”

  身邊人道:“這些戎狄之族臭味相投,契苾何力歸順薛延陀又有什么奇怪呢?”

  太宗則說:“契苾何力心如鐵石般堅定,必不會背叛我。”

  不久,有使者從薛延陀那里回來,詳細說明了事情的真相。

  太宗聽后當眾落淚,對身邊人問:“我必救契苾何力回大唐。”

  之后,太宗命兵部侍出崔敦禮持旌節曉諭薛延陀,許諾要將女兒新興公主嫁給真珠可汗為妻,以此換回契苾何力。

  這才終于將契苾何力換回來。

  此后契苾何力為大唐征戰沙場,戰不旋踵。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駕崩。

  契苾何力與阿史那社爾皆以刀刺己面,鮮血淋漓,以此來表達對太宗的哀思。

  并請求李治,允許他們自殺殉葬,陪伴太宗于地下。

  后來李治說太宗有遺旨,不許殉葬,這才作罷。

  終太宗一生,像契苾何力這樣的蕃將,不是個例,而是有很多。

  除了契苾何力,還有執思失力,阿史那社爾,史大奈,阿史那忠,突地稽等等。

  能令異族歸心,可見太宗用人之道。

  但是,蘇大為同時也知道,唐太宗李世民還有著另一面。

  就像光明背后是黑暗一樣。

  善惡、強弱、高下,這些本就是互為表里的。

  比如大唐一代戰神李靖,世人只知道李靖用兵如神,一戰滅東突厥,卻不知道滅東突厥之后的故事。

  李靖滅東突厥回朝之后,御史大夫蕭瑀隨即彈劾李靖治軍無方,在襲破頡利可汗牙帳時,一些珍寶文物,都被兵士搶掠一空。

  在李靖立下蓋世奇功之下,居然有御史大夫敢彈劾,這御史背后要沒人撐腰就是活見鬼了。

  比起滅東突厥之功,搶點東西算什么?

  何況唐軍戰后劫掠,乃是激勵士卒的潛規則。

  否則那些兵士放著家里田不種,跟著跑出來打仗,腦袋懸在褲腰帶上,圖啥?

  何況就算唐軍不動手,那些蕃屬國的仆從軍,也是一樣要洗劫一番的。

  唐軍先搜刮一遍,最好的上交朝廷,次一級的,兵士將領大家分一分,也算沒白來。

  剩下的就是仆從軍們掘地三尺,從鍋碗瓢盆到茶磚牲口,搜刮得干干凈凈。

  朝廷吃肉,大家喝湯,僅此而已。

  大唐立國之后,民心思定,大家都不想打仗了。

  若不是有戰后的財物激勵,唐軍這口勁早松掉了。

  現在大唐雖然仍以府兵制為主,但天下田地都是有數量的,上好的田地越來越少,府兵制越來越難推行下去。

  就連當初征突厥時,主力也是靠的太宗精挑士卒編練的新軍。

  這已經近乎于募兵制了。

  而且彈劾的是什么?

  彈劾的是李靖治軍無方…

  首先,李靖只有戰時統兵權,并無平時治軍之權,其次,征東突厥的新軍是太宗一手訓練出來的,說軍紀不好,打誰臉呢?

  若李靖治軍無方,大唐里還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重軍紀的。

  此事,細品一番,便知其深淺。

  太宗借著彈劾之事,大手一揮,對李靖訓斥道:“隋朝的將領史萬歲打敗了達頭可汗,可是隨朝不予獎賞,以致于滅亡。朕不會這樣做,應當赦免你治軍無方之罪,記錄你擊敗突厥的功勛。”

  在不世之功下,先敲打一番。

  然后下詔加封李靖為左光實錄大夫,賜絹千匹,增加封地連同以前的達到五百戶。

  此謂恩威并施。

  如果聯想到盧國公程知節實封七百戶…

  對滅掉東突厥的大唐軍神,這等封賞,實在算不上豐厚。

  李靖自此失掉了獨自領軍的機會,轉為文職雪藏。

  而李靖也深知功高震主,知道要低調避嫌。

  在朝堂上從不發一言,昏昏如老者,可以說是低調得過份了。

  貞觀十八年,太宗李世民準備親征高句麗,這時李靖已經73歲了,太宗命他隨行。

  李靖表示臣雖然很想去,但是年邁體衰,真的去不了啊。

  結果太宗撫其背說:“勉之,昔司馬仲達非不老病,竟能自強,立勛魏室。”

  當年司馬懿雖然看起來病歪歪的,然而他卻很能干,在魏國建立了功勛,你可以向他學習。

  懂歷史的都知道司馬懿晚年在魏國干了些什么。

  李靖一聽,嚇得立刻表示愿意隨行,行至半路,因病無法再隨軍,停在了相州。

  此后更加不問政務。

  直至貞觀二十三年病死。

  你品,你細品。

  大唐兩大軍神,一為李靖。

  李靖之后,要數李勣,也就是徐茂公。

  那么太宗又是如何對待李勣?

  據史載,有一次李勣得了急病,給他治病的醫生為他開了一個奇特的藥方,藥方的藥引,須人的胡須燒成灰和藥服用。

  李世民親自去探望,聽到醫生如此說,立刻剪下自己的胡須,給李勣入藥。

  古代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李世民這個動作,大概相當于曹操割發代首。

  李勣感動得連連叩首哭泣,把頭皮都磕破了。

  一位君王能為臣子做到這樣,古未有之。

  可以說,對李勣是相當的好。

  而且太宗用人,是有著很清醒的認識的,誰有什么才能,誰適合放在什么位置,他心中有成算。

  太宗對李勣是培養做顧命大臣用的。

  一次宴會上,趁著酒勁,太宗親口對李勣說:“朕準備把年幼的太子托付給大臣,沒有誰比卿更合適的了。你以前對李密很忠心,難道你會有負于朕嗎?”

  這話,不好捉摸。

  當時李勣表示很激動,咬破手指,以血立誓,并且喝得大醉。

  太宗見他醉了睡過去,解下自己的御服親手披在他身上。

  醒來后,又把李勣感動得一塌糊涂。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雖有剪龍須,披御衣的恩寵,在貞觀二十三年,太宗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時,他對李治有過一番交待。

  “你對李勣沒有恩惠,朕將貶他為外官。

  朕死后,由你授給他仆射之職,讓他對你感恩。”

  遂派李勣出任疊州都督。

  恩寵歸恩寵,信重歸信重,但是該用的帝王之術,用起來一點也不含糊,該推心置腹時,極富于感染力,該理智時,又極其冷靜理智。

  這世上之事,原本就非簡單的二元,并不是非黑即白。

  而是極其復雜的。

  很難用好或不好,去定義太宗的御人之道。

  但凡是被太宗信重的,無不感恩戴德,愿為其效死力。

  似阿史那賀魯這樣野心勃勃之輩,太宗在世時,從不敢有二心。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程知節的聲音,似乎從很遠處傳來,令蘇大為從沉思中驚醒。

  他看向面前的程知節。

  這位唐軍大總管的面上充滿了疲憊,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阿彌,我剛跟你說的,不必多想,就是指點你一下,你現在并不是底層士卒,而是副營正,手下也管著不少人,這次深入突厥人的勢力范圍,我還會給你多配些人手。

  放心,都是精銳的好苗子,你大可以恩威并施,以收其心。”

  說著,他意味深長的看了蘇大為一眼:“有了軍功,日后回長安,對陛下和武后,也有個交待。”

  蘇大為心中一動。

  從程知節的話里,品味到了另一層意思。

  那就是:我知你是武后的人,所以會給你最好的機會,最好的資源,你放手去做。

  有了軍功,回去陛下也好重賞于你。

  這是程知節在對蘇大為“示好”。

  程知節果然不愧是人精,論到人情事故,如何不露聲色把人情做了,只怕唐軍將領里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擅長的。

  蘇大為現在不過是一小小的斥候營副營正,按說與程知節的身份地位,天差地遠。

  然而程知節卻不這么看,他看到的是,自己正在老去。

  這一戰,主要為了替陛下清一下軍中的沙子,還有提攜一下后輩,絕不可有爭功的念頭。

  不出錯,便是大功。

  如果想弄個“滅國之功”,那李靖的結局,便是他的下場。

  所以沒什么心理負擔,程知節立刻便能拉下臉面,幾乎擺明著說是給蘇大為立功的機會。

  這就是他的處世之道。

  或許不夠熱血了,但也絕不會讓人覺得討厭。

  因為他畢竟是認真在謀劃作戰。

  哪怕不是一戰滅掉西突厥,也絕不會讓阿史那賀魯討到便宜。

  老而彌堅,說的就是程知節這種名將。

  他用兵風格,首先是穩,其次是準和狠。

  懂分寸,知進退,明火候。

  李治并沒有看錯程知節。

  “謝過大總管。”

  蘇大為心下有些激蕩,也有些疑惑,只能先行禮答應下來。

  無論如何,這是程知節對自己暗送出的一份大禮。

  之前安文生其實也說過類似的話,這次出征,對西突厥之戰,自己只是做到好,是不夠的。

  一定要出到出類拔萃,立下足夠大的功勛。

  以后的話語權才會重。

  雖然蘇大為自己此前并沒有太大的野心,但大丈夫生于世,立功立言,誰不想?

  他又跟立功沒仇。

  能創一番功業,將來興許還能落個“青史留名”,而且功勞大了,相應的自由度也更大,豈不美哉?

  “對了阿彌,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程知節看著蘇大為,臉上透出幾分神秘:“這是關于我唐軍此次征西最大的秘密,你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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