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讓契苾何力歸順真珠可汗。
結果契苾何力拔出佩刀向東面大喊:“豈有大唐忠烈之士受你們的污辱,天日昭昭,我心終不可移。”
說完,他揮刀將自己左耳割掉,扔在真珠可汗面前,誓不叛唐。
等契苾部背叛的消息傳回大唐時,太宗身邊的人都說契苾何力投靠了真珠可汗。
太宗卻堅信:“這不會是契苾何力的本意。”
身邊人道:“這些戎狄之族臭味相投,契苾何力歸順薛延陀又有什么奇怪呢?”
太宗則說:“契苾何力心如鐵石般堅定,必不會背叛我。”
不久,有使者從薛延陀那里回來,詳細說明了事情的真相。
太宗聽后當眾落淚,對身邊人問:“我必救契苾何力回大唐。”
之后,太宗命兵部侍出崔敦禮持旌節曉諭薛延陀,許諾要將女兒新興公主嫁給真珠可汗為妻,以此換回契苾何力。
這才終于將契苾何力換回來。
此后契苾何力為大唐征戰沙場,戰不旋踵。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駕崩。
契苾何力與阿史那社爾皆以刀刺己面,鮮血淋漓,以此來表達對太宗的哀思。
并請求李治,允許他們自殺殉葬,陪伴太宗于地下。
后來李治說太宗有遺旨,不許殉葬,這才作罷。
終太宗一生,像契苾何力這樣的蕃將,不是個例,而是有很多。
除了契苾何力,還有執思失力,阿史那社爾,史大奈,阿史那忠,突地稽等等。
能令異族歸心,可見太宗用人之道。
但是,蘇大為同時也知道,唐太宗李世民還有著另一面。
就像光明背后是黑暗一樣。
善惡、強弱、高下,這些本就是互為表里的。
比如大唐一代戰神李靖,世人只知道李靖用兵如神,一戰滅東突厥,卻不知道滅東突厥之后的故事。
李靖滅東突厥回朝之后,御史大夫蕭瑀隨即彈劾李靖治軍無方,在襲破頡利可汗牙帳時,一些珍寶文物,都被兵士搶掠一空。
在李靖立下蓋世奇功之下,居然有御史大夫敢彈劾,這御史背后要沒人撐腰就是活見鬼了。
比起滅東突厥之功,搶點東西算什么?
何況唐軍戰后劫掠,乃是激勵士卒的潛規則。
否則那些兵士放著家里田不種,跟著跑出來打仗,腦袋懸在褲腰帶上,圖啥?
何況就算唐軍不動手,那些蕃屬國的仆從軍,也是一樣要洗劫一番的。
唐軍先搜刮一遍,最好的上交朝廷,次一級的,兵士將領大家分一分,也算沒白來。
剩下的就是仆從軍們掘地三尺,從鍋碗瓢盆到茶磚牲口,搜刮得干干凈凈。
朝廷吃肉,大家喝湯,僅此而已。
大唐立國之后,民心思定,大家都不想打仗了。
若不是有戰后的財物激勵,唐軍這口勁早松掉了。
現在大唐雖然仍以府兵制為主,但天下田地都是有數量的,上好的田地越來越少,府兵制越來越難推行下去。
就連當初征突厥時,主力也是靠的太宗精挑士卒編練的新軍。
這已經近乎于募兵制了。
而且彈劾的是什么?
彈劾的是李靖治軍無方…
首先,李靖只有戰時統兵權,并無平時治軍之權,其次,征東突厥的新軍是太宗一手訓練出來的,說軍紀不好,打誰臉呢?
若李靖治軍無方,大唐里還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重軍紀的。
此事,細品一番,便知其深淺。
太宗借著彈劾之事,大手一揮,對李靖訓斥道:“隋朝的將領史萬歲打敗了達頭可汗,可是隨朝不予獎賞,以致于滅亡。朕不會這樣做,應當赦免你治軍無方之罪,記錄你擊敗突厥的功勛。”
在不世之功下,先敲打一番。
然后下詔加封李靖為左光實錄大夫,賜絹千匹,增加封地連同以前的達到五百戶。
此謂恩威并施。
如果聯想到盧國公程知節實封七百戶…
對滅掉東突厥的大唐軍神,這等封賞,實在算不上豐厚。
李靖自此失掉了獨自領軍的機會,轉為文職雪藏。
而李靖也深知功高震主,知道要低調避嫌。
在朝堂上從不發一言,昏昏如老者,可以說是低調得過份了。
貞觀十八年,太宗李世民準備親征高句麗,這時李靖已經73歲了,太宗命他隨行。
李靖表示臣雖然很想去,但是年邁體衰,真的去不了啊。
結果太宗撫其背說:“勉之,昔司馬仲達非不老病,竟能自強,立勛魏室。”
當年司馬懿雖然看起來病歪歪的,然而他卻很能干,在魏國建立了功勛,你可以向他學習。
懂歷史的都知道司馬懿晚年在魏國干了些什么。
李靖一聽,嚇得立刻表示愿意隨行,行至半路,因病無法再隨軍,停在了相州。
此后更加不問政務。
直至貞觀二十三年病死。
你品,你細品。
大唐兩大軍神,一為李靖。
李靖之后,要數李勣,也就是徐茂公。
那么太宗又是如何對待李勣?
據史載,有一次李勣得了急病,給他治病的醫生為他開了一個奇特的藥方,藥方的藥引,須人的胡須燒成灰和藥服用。
李世民親自去探望,聽到醫生如此說,立刻剪下自己的胡須,給李勣入藥。
古代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李世民這個動作,大概相當于曹操割發代首。
李勣感動得連連叩首哭泣,把頭皮都磕破了。
一位君王能為臣子做到這樣,古未有之。
可以說,對李勣是相當的好。
而且太宗用人,是有著很清醒的認識的,誰有什么才能,誰適合放在什么位置,他心中有成算。
太宗對李勣是培養做顧命大臣用的。
一次宴會上,趁著酒勁,太宗親口對李勣說:“朕準備把年幼的太子托付給大臣,沒有誰比卿更合適的了。你以前對李密很忠心,難道你會有負于朕嗎?”
這話,不好捉摸。
當時李勣表示很激動,咬破手指,以血立誓,并且喝得大醉。
太宗見他醉了睡過去,解下自己的御服親手披在他身上。
醒來后,又把李勣感動得一塌糊涂。
但是…
凡事就怕“但是”二字。
雖有剪龍須,披御衣的恩寵,在貞觀二十三年,太宗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時,他對李治有過一番交待。
“你對李勣沒有恩惠,朕將貶他為外官。
朕死后,由你授給他仆射之職,讓他對你感恩。”
遂派李勣出任疊州都督。
恩寵歸恩寵,信重歸信重,但是該用的帝王之術,用起來一點也不含糊,該推心置腹時,極富于感染力,該理智時,又極其冷靜理智。
這世上之事,原本就非簡單的二元,并不是非黑即白。
而是極其復雜的。
很難用好或不好,去定義太宗的御人之道。
但凡是被太宗信重的,無不感恩戴德,愿為其效死力。
似阿史那賀魯這樣野心勃勃之輩,太宗在世時,從不敢有二心。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程知節的聲音,似乎從很遠處傳來,令蘇大為從沉思中驚醒。
他看向面前的程知節。
這位唐軍大總管的面上充滿了疲憊,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阿彌,我剛跟你說的,不必多想,就是指點你一下,你現在并不是底層士卒,而是副營正,手下也管著不少人,這次深入突厥人的勢力范圍,我還會給你多配些人手。
放心,都是精銳的好苗子,你大可以恩威并施,以收其心。”
說著,他意味深長的看了蘇大為一眼:“有了軍功,日后回長安,對陛下和武后,也有個交待。”
蘇大為心中一動。
從程知節的話里,品味到了另一層意思。
那就是:我知你是武后的人,所以會給你最好的機會,最好的資源,你放手去做。
有了軍功,回去陛下也好重賞于你。
這是程知節在對蘇大為“示好”。
程知節果然不愧是人精,論到人情事故,如何不露聲色把人情做了,只怕唐軍將領里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擅長的。
蘇大為現在不過是一小小的斥候營副營正,按說與程知節的身份地位,天差地遠。
然而程知節卻不這么看,他看到的是,自己正在老去。
這一戰,主要為了替陛下清一下軍中的沙子,還有提攜一下后輩,絕不可有爭功的念頭。
不出錯,便是大功。
如果想弄個“滅國之功”,那李靖的結局,便是他的下場。
所以沒什么心理負擔,程知節立刻便能拉下臉面,幾乎擺明著說是給蘇大為立功的機會。
這就是他的處世之道。
或許不夠熱血了,但也絕不會讓人覺得討厭。
因為他畢竟是認真在謀劃作戰。
哪怕不是一戰滅掉西突厥,也絕不會讓阿史那賀魯討到便宜。
老而彌堅,說的就是程知節這種名將。
他用兵風格,首先是穩,其次是準和狠。
懂分寸,知進退,明火候。
李治并沒有看錯程知節。
“謝過大總管。”
蘇大為心下有些激蕩,也有些疑惑,只能先行禮答應下來。
無論如何,這是程知節對自己暗送出的一份大禮。
之前安文生其實也說過類似的話,這次出征,對西突厥之戰,自己只是做到好,是不夠的。
一定要出到出類拔萃,立下足夠大的功勛。
以后的話語權才會重。
雖然蘇大為自己此前并沒有太大的野心,但大丈夫生于世,立功立言,誰不想?
他又跟立功沒仇。
能創一番功業,將來興許還能落個“青史留名”,而且功勞大了,相應的自由度也更大,豈不美哉?
“對了阿彌,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程知節看著蘇大為,臉上透出幾分神秘:“這是關于我唐軍此次征西最大的秘密,你附耳過來…”